姜去寒篇(27)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唯一能救泰阴城百姓于病痛之间的姜去寒虽未明说,众人却猜出了标准答案:说姜去寒神医是妖女的都是坏人,帮姜去寒神医解释的都是好人。
已经把姜去寒当做救命稻草的泰阴城民众哪里来得及分析她话中的深意,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落了幕的夜间灯火通明,呼救与求饶声连成一片,指责与怒骂声响彻云霄。
不过片刻功夫,营地外被捆来好些个人。
为首的是男县令。
若说知道姜去寒能救全城百姓的之后,最担惊受怕的人是谁,莫过于一手为姜去寒冠上妖女之名的男县令。
姜去寒是不会放过他的。
沦落在现在这一步,他早有预料。
见姜去寒视线落在男县令身上,一旁的人讨好般解释道,“姜大夫,他就是因判案无能而诬陷你为妖女的狗官,后来他甚至命人将你绑在菜市口处,想要烧死你。”
“我们赶去县衙的时候,得知消息的他心虚得从后院的狗洞已经逃出了好远,我们费了可大劲儿才捉到的。”
百姓当然对男县令有怨,若不是他诬陷姜去寒是妖女,他们何必遭受疫病的折磨?说话人语气愈加愤恨:“当时您的住宅,也是县令大人命人烧的,他这样是非不明的狗官就改处死!”
“你……你就是妖女!”
再次看见姜去寒,男县令只觉得自己曾经青肿的眼眶又开始作痛,若姜去寒不是妖,没有妖术的话,他当日怎么可能会受伤。
“大家不要被她骗了,这个女人就是妖女!”
男县令一口咬死姜去寒的妖女身份,绝口不提自己曾收过姜去寒夫家的银钱,想要置她于死地的过往:“大家快抓住她,烧了她!”
电光石火间,男县令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连忙挺起上半身,语气笃定:“烧了她,我们的疫病就好了。”
围观的人一时有些迟疑,反应过来的他们迅速后退,拉开与男县令的距离,同时嘴上说着:
“县令大人真是疯了!”
“姜大夫,县令大人怕是疯了,才会说这一番胡话。”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去寒的脸色,生怕姜去寒因为男县令的话甩袖而去,留下所有人在这里等死。
上一次的男县令说姜去寒是妖女,她们无力反抗,这一次的她们、甚至以后的她们都不会再任人揉捏。
柴升阳将姜去寒护在身后,又擡起脚,把男县令挺起的上半身她踹倒在地,随后冷笑一声,俯视着男县令应和道:“他是疯了。”
紧接着她又换了一种安抚的语气,“你们别担心,你们是好人,我家小姐一定会救你们的。”
“谢谢姜大夫。”
“姜大夫大好人啊。”
“柴姑娘也是个好人。”
见姜去寒没有因为男县令的几句胡言乱语就怪罪他们,百姓们话头一转,用言语继续讨好这对主仆。
男县令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寒从心起,让他不住地往后退着,直到身后被堵得水泄不通,退无可退,他才开始反思自己。
当日明明受到过妖魔鬼怪的攻击,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又或者说,他真的疯了?
“我疯了?”男县令问自己,下一秒他又否认了这个猜测,“不,不,我没有疯。肯定是眼前这个妖女迷惑了所有人!”
“我该怎么办……”
深谙官场之道的他迅速反应过来,他跪着靠近姜去寒,痛哭流涕道:“是我错了,姜大夫,您饶了我吧。”
不等姜去寒开口,视姜去寒如救命稻草的百姓们不乐意了,这时候认什么错?
“姜大夫,不要信他,他的心肯定不诚。”
药物只能救一部分人,多一个人,他们中就有一个人不会被救治,他们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身为百姓父母官,在这个关键时候就应该安安心心去死。
认错?晚了!
周围人连声附和,生怕自己活命的机会被男县令抢走,“是的是的,姜大夫千万不要信他,要道歉他早吃屎去了。”
低垂的眼睛挡住了姜去寒眼底的冷色,她装作听信了这些人的话,面露为难,“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他?”
“不如,我们放了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如何?”
若姜去寒没说放了他,周围人或许会提出让男县令自生自灭,偏偏姜去寒说了,为讨姜去寒的欢心,他们只能出着更恶毒的主意:“不如捆起来,直接沉湖,或者绑在菜市口烧死吧。”
周围人缩着肩,一脸担忧:“听说疯病会传染的,还是烧死的好。”
姜增辛在一旁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她装模作样道:“也好,邪气这东西,只有世间最炙热的东西才能祛除。升阳姐姐,你说呢?”
柴升阳点头道,“是这样。”
听着这些人的议论,男县令心中更是恐慌,嘴上更是说个不停,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可以断人生死的朝廷官员。
“姜大夫,姜大夫,我知道错了。我是个好人,我真的是个好人,我为官以来,勤俭爱民,只做错了那一件事。”
为了活下去,男县令此刻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是我干的姜大夫,是你的夫家!对,你的夫家给我银钱,让我找个由头处死你,他们想要你那栋宅院。”
在他开口时,百姓用身体拉大了两人的距离,隔绝了他与姜去寒的视线,他的话语落在姜去寒耳中只剩下咕哝的几个字。
姜去寒问:“他在说什么?”
旁人道:“姜大夫,那个狗官他招了。他说是您的夫家想要置您于死地,这才跟那个狗官联手。”
不等姜去寒做出反应,男县令就被众人头朝地的彻底拖出了姜去寒的视线,同时对男县令拳打脚踢。
另一波人风风火火地向着姜去寒夫家所在的地方而去,想要做什么已不言而喻。
姜去寒夫家的几个人被捆起来后,百姓们仍不知足,他们彼此议论,纷纷回想谁都对姜去寒出言不逊过:“城东赵家当日在菜市口起哄得最起劲儿。”
“城西钱家也是。”
“城北孙家在县衙当差,就是他听了狗官命令,把姜大夫捆上刑台的。”
“城南李家昨日还叫嚣着姜大夫是妖女。”
这热闹吸引了苻成,了解前因后果的她忍不住拍了拍大腿,好一个狗咬狗!
她走到姜去寒身侧,看着如昼的夜色,勾了勾唇,“姜大夫可还满意?”
在不知道姜去寒具体要做什么前,苻成是有些担心的,她怕姜去寒如果弄巧成拙,使她们刻意布置的东西都化为乌有。
如今见了眼前的景象,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群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跳梁小丑,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姜大夫的五指山。
姜去寒努了努嘴,“勉勉强强吧。”
听了姜去寒的回答,苻成哑然失笑,临走前意味深长道:“姜大夫今夜可得好好休息休息,明日还有更热闹的事情。”
姜去寒离去后,杜衡若心有余悸道:“举手擡足间就能灭掉一座城,幸好姜大夫是我们的人,与这样的人为敌,怕是昼夜难安。”
她现在都不敢在姜大夫面前大喘气,生怕姜大夫也顺便把她解决了。
随后又感叹道,“姜去寒姜大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杜衡若说的是真心话,终于得知泰阴城消息的定安长公主也是这么认为的,“这姜去寒竟然有如此胆气,投了疫病还不知足,还敢火上浇油,挑拨离间。”
“千军万马也不抵她一人。”
随后看向坐在下侧的谢红叶,声音一改数日来的担忧,“不过,苻将军的表现令朕有些惊讶。”
她将手中的信递给王清莞,王清莞读完后传给了谢红叶,姜知彰凑过去,与谢红叶一同读着上面的内容。
长公主身份尊贵,王清莞性子偏冷,不好接触,这几个人中她最喜欢亲近的就是谢红叶。
姜知彰一边看一边惊叹,眼底写满了崇拜:“苻成将军反应也太迅速了吧。”
“这个名为姜去寒的人,胆气可嘉,听说她以前也是深闺中的妇人。”
话到这里,王清莞顿了顿,带着些许苦涩叹息道,“多少有才有能有胆气的女人,都被深闺这一铁笼牢牢禁锢着,不得飞翔。”
她不是第一个,她希望姜去寒是最后一个。
回过神,王清莞看向定安长公主时,沉了沉眸:“泰阴事毕……只欠东风。”
谢红叶任由姜知彰拿走手上的信,她往后一靠,背部紧紧贴着椅子。
她与苻成,一晃也有五年没有见面了,从这些年往来信上内容看,苻成一直在成长着。若谢红叶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选择,是会选择现在的苻成,还是现在的她?
谢红叶懊恼地从思绪中挣扎出来。
她怎么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与苻成比较?
定安长公主走下台阶,衣摆划过地面,露出一截金色的布料,这与当年王清莞在大殿上窥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走到窗边,定住,良久之后才转过身。
“接下来,辛苦诸位了。”
次日一早,营帐外聚集了一大堆人,人数是昨日的数倍,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连巴掌大的落脚之地都看不见。
看见姜去寒的身影,柴升阳嗤笑一声,“怕是全城的人都在这里了。”
姜去寒刚一现身,众人就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簇拥着她往菜市口的方向而去,身边有人殷勤解释:“姜大夫,所有的坏人我们都抓到了,都绑在菜市口。就等您过去看一看,我们就放一把火。”
声音中的谄媚和兴奋就连造成这一切的姜去寒听着都有些不适。
菜市口更是人满为患,姜去寒刚一来,就又有人在她身边,为她殷勤解释这个狗官干过什么,那个富家老爷做过什么,城东赵家的人做过什么……
总之,所有曾说过姜去寒是妖女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捉了过来,数量高达百人之多。
百人中,有一些是姜去寒不认识的,也有一些是面熟的。
她死去丈夫的双亲咒骂着姜去寒,说她死后要遭天谴;男县令悔不当初,不断求饶;衙役说自己是听命行事,当日起哄的百姓说自己是头脑发热……
姜去寒冷眼瞧着他们。
现在后悔了?
当初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她不过是想成为医家,仅仅因为女子身份,就可以如此被如此污蔑和想要置她于死地吗!不是想看她被烧死吗?那她也要这些人尝尝被人放在火上烤的滋味。
姜去寒退后一步,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轻笑出声:“他们真的是坏人吗?”
旁人担心姜去寒突然变卦,将原本应该用在他们身上的药材,用在这些人身上。在姜去寒话音刚落地之时,周围人语气肯定道:
“他们就是坏人!”
“是的!”
“姜大夫您难道忘记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了吗?”
为防止意外,他们不等姜去寒回答,连忙扭头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上百人,厉声指责,语气急切:“他们在蛊惑姜大夫的心神!”
“快烧了他们!”
“他们会蛊惑人心!”
这些话语对姜去寒来说似曾相识。
天道好轮回,曾经落在她身上的话,如今又落在这些人身上。
推搡间,姜去寒被赶到了人群最边缘的位置,她听着咒骂和求饶变成惨叫声,感受着火焰越来越强的烫意,看着缕缕青烟逐渐演变成滚滚黑烟。
大仇已报,姜去寒心中第一次感受到快意。
元康二十六年九月,泰阴城突发疫病,死者众多,医家姜去寒横空出世,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之间。
过后不久,姜去寒与一场人命案牵涉上关系,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知道所有计划都被破坏的男帝险些将银牙咬碎,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精心设的局,居然会被苻成和姜去寒两个女人轻而易举破解。
这让他颜面何存?
更别提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一夕之间,百姓心中的天平都倒向了他的好妹妹的那个方向,还有迫在眉睫的罪己诏。
有人收到了王清莞的眼神示意,离开队伍,对着皇帝道:“陛下,姜去寒此人医术高强,又有救一城百姓之功,臣以为,应给予奖赏,以示陛下之英明。”
此举对男帝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皇帝大睁着眼睛看此人,眼珠子险些从框中滚出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背后是谁指使已不言而喻。
不愧是他一手选拔的好臣子、亲自照看长大的好妹妹。
好,好!好得很。
就在皇帝不知道该应下还是驳回时,有个大臣突然插嘴,“姜去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莫非是零水城已故姜神医之女,姜去寒?”
说话的正是皇帝的心腹,见状男帝眼前一亮,身体前倾,连忙问道,“你知道此女?”
大臣继续道:“几年前,零水城有一未解之案递到了朝廷,因此案没有前因后果,死因又蹊跷,故一直搁置。若不是听到姜去寒此人的名字,臣一时也想不起这桩无头案来。”
话是这样说的,实际上在知道姜去寒这个人的存在之后,他好几晚彻夜未睡,翻遍了零水城和泰阴城的所有卷宗,才找出这么一则与姜去寒有关的案件。
“零水城的仵作说,姜神医的尸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剖开却大有乾坤。他心部的血脉较别人略窄、脉中淤血明显,是生前就存于体内的,并非死后才形成。”
“这桩无头之案怪就怪在,姜神医的医术,零水城的所有大夫都甘拜下风,体内若是有这种变化,旁人察觉不到,他自己应当能察觉才是。”
大臣擡眼,语气慢了下来:“无独有偶的是,姜去寒的丈夫也是同一种死法。”
男大臣侃侃而谈,将零水城姜神医之死,与泰阴城姜去寒丈夫之死,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明说姜去寒是害死这二人的凶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姜去寒的医术远超她的父亲,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哦?”男帝面色稍霁,“还有这回事?”
大臣深深行礼,眯成了一条缝儿眼睛露出几分狡黠来,“此事真相如何,还有待查明,依臣看,不如将那姜去寒唤入京城,若此事是她所为,该罚就罚,若此事并非是她所为,她身负救城之功,应当重赏。”
京城是他们的地盘儿,只要来了这里,是死是活,不还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儿。
男帝眉开眼笑:“好,就依爱卿之见。”
安排妥姜去寒的事情,男帝看向谢红叶,眉眼含笑,“谢大人,你亲手创建的这支队伍真是不凡,居然可以在短短数日内平定泰阴城的叛军。”
明着是褒奖,敏锐的人却听到了皇帝的磨牙声。
谢红叶面色不变,迎着男帝的视线朴实道:“陛下过誉了,这是她们职责所在。”
“好,真是好。”说完,男帝大笑起来,“谢大人想要什么奖赏,尽可说来。”
谢红叶仍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臣等愧不敢当。”
“谢大人当真什么都不想要?”
男帝又问了一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男帝的面色倏地沉下,笑意不复,谢红叶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就惹人生烦!
入朝五年,他明里暗里示意了很多次,这谢红叶怎么都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定安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重拾笑意,男帝道:“谢爱卿如此推辞,朕又不能真的不奖赏,不然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朕小气。不如这样吧,古往今来,女子的终身大事是最紧要的,朕以为当从此事着手。”
谢红叶眼皮狠狠一跳。
男帝仍在继续,“你手下的女兵有五万之多,成亲者寥寥,未婚育者、寡妇、和离者颇多。而朕的边关,西北和西南处有兵十万之众,多是没有成家的好男儿,不如让你手下的兵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去西北,一部分去西南,为大宁镇守边关。”
定安长公主挺直肩背,嘴唇紧抿;王清莞垂下眼睑,挡住那双迸射着冷意的眼睛。
“当然,镇守边关的同时,若有相中的好男儿,由朕做主,准许她们成亲,如何?”
在最初,男帝本以为,一群女人组成的队伍,与一群蚂蚁组成的队伍,没有什么区别,更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种想法的推动下,他只将谢红叶留在京城中,任由她创建的那一支队伍自生自灭。
现实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驻守在泰阴城的兵马有三万之众,他们可不是新招的兵,而是在战场上的血浪翻滚中九死一生的兵,他们的战力非寻常兵所能比拟的。
更何况,攻城总比守城的难度要高一些。
结果泰阴城还是输在了这群女人的手里。
男帝这才回过神,他不是任由那一支队伍自生自灭,他是在养虎为患。
不过——
输这一次算什么?罪己诏又算什么?
龙椅还在他的屁股下,皇位还在他手中,他就是胜利者。
看见谢红叶紧绷着的面色,皇帝笑了,他状似不懂般问道:“谢大人,你有什么不满吗?这可是好事儿啊。”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边关的那些个将军上书,说那些将士什么都不要,什么粮草啊衣服啊,他们说什么也只要媳妇,甚至为了媳妇一事还闹着要回家。他们要是回家,大宁的江山该怎么办?这事让朕头疼很久了,如今却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好一个两全其美。
一边把女兵当做礼物来笼络边关将士,一边通过成亲的方式将女兵队伍拆解,好一个恶毒的心思,好一副狠辣的心肠。
谢红叶本想反对,余光中,她看见定安摇了摇头,只好又将准备好的话咽回腹中。心中不满,语气半点也不显,了解她性情的人都知道她此刻正在隐忍怒气。
“臣不敢。”
男帝也没想到这件事进展得会如此顺利,他喜气洋洋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谢爱卿,你尽快安排。”
在一片“陛下英明”的声音中,男帝数日来第一次笑着离开大殿。
定安只觉得自己过往几十年的蛰伏是一场笑话,她怎么会忌惮自己这个兄长这么多年?他是如此的愚蠢。
与他是同胞血亲,这会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
定安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公主殿下。
同时,心中浮现一道她期待已久的声音:“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