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篇*大医精诚

终篇*大医精诚

“要不,把三丫卖掉吧。”

听到这句话,正在剁猪草的小孩放下手中的镰刀,悄悄走近低矮的房屋,透过斑驳地门缝看向正在说话的两个人。

女声有些反对:“三丫还小……”

男声烦躁地打断了她:“这么多孩子,你来养?大丫和二丫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还可以帮忙带带弟弟妹妹,过几年就能许个人家。三丫今年七岁,一天到晚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让她剁猪草她也拖拖拉拉的……”

话到这里,男声一顿,紧接着向门外喊道:“三丫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让你剁猪草你就知道偷懒,我养你有什么用,养条狗都比你有用得多!”

小孩,也就是三丫不敢出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原先的位置,拾起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剁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了屋子里,男声朝正在织布的妇人发泄道:“这就是你养出来的丫头片子,让她剁个猪草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就这样吧,明天赶集时候,我就把她带去卖掉。”

集市上人来人往,一排排站了很多跟她一样大小的孩子,各个眼神都懵懵懂懂,头上也都插着草标。

每当有人路过的时候,三丫总是讨好地冲着他们笑,很快,她的身边围了好些人。

有一个打扮得比较华丽的女人站在她身边,捏着她的下巴,打量着她,半晌后满意地点点头,她问三丫的父亲:“多少钱?”

“三百钱。”

“我要了。”

“这人我们要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三丫看向衣着华丽的女人,她畏惧地往后退了退,她认识这个女人。

她遇见过一个人,是染上了病,被这个女人赶出去的。她说,她以前在这个女人手下,每天都要遭受毒打,还有数不清的活计,接待不完的……

后面是什么,她没有告诉三丫,而是摸着三丫的脑袋恨恨叮嘱道:“三丫,以后遇见她就跑,千万不要被她看见。”

女人不屑:“我出三百五十钱!”

另一个管家打扮的人道:“我出四百钱,府上小姐正好缺一个玩伴。”

夹在中间的三丫看着二人,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道:“我跟你走。”

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管家打扮的人。

三丫知道管家是哪一户人,他是姜大夫府上的。

姜大夫医术高明,治病的诊金昂贵,三丫想,就算被卖,她也要给自己觅个好人家,去给小姐做玩伴总好过遭受毒打。

她很怕疼的。

她刚说完,管家喜笑颜开,“成,那就这么说好了。”

三丫的父亲沉下了脸,又不敢反驳,只能擡起大脚,将三丫踹倒在地面上。

要不怎么说是赔钱丫头,本来能卖价更高,她一出口,只卖了四百钱,这点钱有什么用?也就能割几斤肉。

三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眼泪在眶中打转,没敢流出来。

她要是一哭,父亲会打她打得更狠。

“你干什么?”管家变了脸色,“她现在已经是姜府的人了,你打她,就是打我姜家人的脸面。”

三丫的父亲连忙赔好,“我看丫头不懂事,想帮您调教调教。”

三丫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姜家,看见了小姐。

小姐约莫七岁,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三……三丫。”

“三丫?这是人的名字吗?”小姐道,“不如,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你有喜欢的字吗?”

三丫摇头,她哪里认识什么字。

“那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三丫摇头的动作顿住。

小姐追问:“是什么?”

“柴火。”

小姐有些诧异:“柴火?”

三丫低下头,面露窘迫,她身上的衣服单薄,无法抵御寒冷,只有做饭时会坐在锅炉前,身体才会暖和。

小姐道:“那你姓柴如何?我叫姜去寒,取义姜祛除寒邪,不如你就叫升阳,柴胡升发阳气。”

管家戳一戳三丫,三丫这才想起来谢恩,“多谢小姐赐名。”

在姜府的日子比以前的日子好上太多,以前柴升阳要做饭、要喂猪放羊、要捡柴洗衣服,柴升阳现在只需要伺候小姐姜去寒一个人,也没再挨过打。

姜去寒玩闹时候很少,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柴升阳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偷闲。

随着年岁的增长,柴升阳与姜去寒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常常形影不离,也跟着姜去寒认了很多字,读了不少书。

日子清闲而美好,就在柴升阳以为时间会这么过去时,一件事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老爷,也就是姜去寒的父亲要纳她为妾。

十八岁的柴升阳不再懵懂,她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不愿意。

柴升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小姐,生怕姜去寒知晓后,会认为她迷惑了老爷,会把她赶出这个地方。

姜去寒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在一个午后,姜去寒从睡梦中惊醒,柴升阳上前安抚时,姜去寒抓住了她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着她,晦涩难懂。

就在柴升阳感到不安时,姜去寒问她:“你想嫁给我爹吗?”

柴升阳心中一片乱麻。

她若不嫁给老爷,以后还能嫁给谁?同在姜家伺候主子的下人吗?老爷会放过她吗?她不想嫁给老爷,不想在老爷不高兴时,像当初一样被随手卖掉。

柴升阳如实摇头。

姜去寒似是松了一口气,她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我爹。”

姜去寒去找她的父亲,被父亲以不孝之名用家法惩治不说,为了惩罚她,还特意为她选了一门亲事,远在泰阴。

所有的抗争就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根本没有被老爷放在眼里。

柴升阳悲哀的想,她不仅会嫁给老爷,还会与小姐分开。

就在这时,因受伤而唇色发白的姜去寒又问她:“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柴升阳眼中酸涩,毫不犹豫道:“小姐,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嫁人。”同样是会被随手卖掉,在小姐身边比老爷身边要过得舒服。

姜去寒握着她的手,像是立誓般:“我有办法。”

柴升阳对姜去寒没抱什么希望,她记忆中的父亲,还有老爷,他们这种人,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的忤逆?

更何况,她的卖身契还在老爷手上,她是逃不掉的。

就在柴升阳努力说服自己嫁给老爷也是好事一桩时,她得知了老爷过世的消息,就在姜去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是姜去寒做的。

姜去寒语气严肃,“以后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主仆了,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包括我。”

柴升阳只有点头的份儿。

马车上,柴升阳对着姜增辛讲述这一段过往,姜增辛道:“原来升阳姐姐你也有过跟我一样的名字。”

“好巧!”姜增辛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们的名字都是去寒姐姐改的。”

姜去寒看着书上的字,唇角微弯。

她当初没有告诉柴升阳的是,在她之前,母亲生出了两个姐姐,她们全都死在父亲的掌心中。

父亲说,她们出嫁时还要准备嫁妆,不如死了省事。

若只是平头百姓,不用在意出室女的嫁妆多少,可她出身的姜家也算名门,名门之间,明里暗里总是会攀比各种东西,嫁妆也是其中一项。

若是带的不多,会引人耻笑。

很多家族舍不得出高昂的嫁妆,会杀死才出生的女婴,也会将即将出阁的女儿活生生饿死或是其它手段杀死,这些在大家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自小到大,每当姜去寒与父亲意见不和时,父亲就会搬出这件事,说他没有杀死她,代表了他是这么疼爱她这个女儿。

每到这时,姜去寒总因自己的“忤逆”而愧疚不已。

直到她产生疑问:

女子疾病的“难治”,并非是她们身负邪气,而是世人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那她们也生来就该被杀死吗?

姜去寒神色淡然地翻过一页书,她当初杀了父亲,不止是为柴升阳,也是为了自己素未谋面的两个姐姐。

还有自己。

她不喜欢被人掌控。

姜增辛从马车外探进头,她问姜去寒,“师母,升阳姐姐让我问你,接下来我们往哪里去?”

昨日夜里,姜去寒终于松口,同意收她为徒。

马车停在了京城外的岔道口。

往前是去西边,往后是去东边,左右各是南边和北边。

姜去寒掀起马车车帘,心中犹豫不决之际,抓起一张随手写的废稿,“不如就让风来决定。”

废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飘到了其中一条小路上。

姜增辛大叫,“是南边!”

柴升阳掉转马车方向,潇洒笑道:“听说南边山好水好,只是山岚瘴气颇多,正好需要你们两个神医前去。”

伴随着姜增辛的一声惊呼,马蹄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向着南边驶去。

途中姜增辛好奇地问,“师母,你为什么拒绝长公主给你的职位,做官威风凛凛的不好吗?”

话音刚落,就被书拍了一下头。

姜去寒板着脸轻声训斥:“你呀,跟你说了多少次,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要是当官了,又哪里来时间研究医术?”

姜增辛有些委屈,脸皱成一团,“可是……长公主殿下给你的是太医令,升阳姐姐说是专门给人治病的官儿。”

姜去寒道:“我若是成为太医令,受身份尊卑之限,又能医治几个病人?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人敢找我看病?长期下来,我的医术反倒会退步。”

原来如此,姜增辛恍然大悟,她吐了吐舌头,有些许惭愧道:“徒儿听从师母教诲。”

这边姜去寒做个游医,打算南下去寻觅新的疾病,那边皇城中,定安长公主成功登基为帝。

男帝在造反当日便被一刀砍死,对外说是在行宫中养老。

他一派的人也都在死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少数看清形式的人战战兢兢地活着。

除干净男帝留下的人,定安开始论功行赏,王清莞的丞相之位众望所归,谢红叶和苻成官职仅次王清莞,还有一些自始至终就站在定安身后的也都受了赏。

新皇登基一事早已大告天下,大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在告示处停了片刻,又转身离去。

在旁观者看来,皇城中的巨变好像没有影响到这些人。

事实上,又怎么可能没有被影响到?

王清莞放下马车的帘子,“陛下为了到这一步,花费的时间长达几十年之久。”

定安登基后最头疼的不是这些前朝百官该如何处置,而是她那个死去兄长留下的妃子该如何安排。

难道按照祖制让她们殉葬吗?

旧皇已逝的消息还未大告天下,她又新皇登基,这时候传出这种行径,名声势必有损。

丞相王清莞道:“要不,让这些娘娘自己选择是去是留?”

在结识定安之前,这些妃嫔中就有人通过密语与她交谈,抒发心中苦闷,其中不乏志同道合者,若是因为男帝的存在而要她看着这些人去死,王清莞做不到。

定安来了兴趣,“怎么个去法,怎么个留法?”

王清莞答:“这些妃嫔中的家人尚在,家中愿意迎接的,她们也愿意回家的,自然可以回家。若是不愿回家的……”

“陛下登基,百废待兴,正是缺人手之际,不如就让她们留下来,任命为女官。她们多是出身于书香官宦之家,或许不懂治国之策,但臣以为,给她们一些时间,她们必会成为陛下您想要的人。”

定安双眼犀利地直视着她的丞相,“丞相该如何确保她们不会突然杀了朕,为她们死去的丈夫报仇?”

身为皇帝,定安需要考虑自己的安危。

王清莞不偏不倚地迎上女帝的视线:“陛下不相信她们,那陛下相信臣吗?”

她上前一步,双手并拢擡高直眉心,深深拜向她的帝王,坚定有力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响彻整个大殿,“臣,愿以项上人头为她们担保。”

定安也没想到王清莞会这么做,震惊之余的她站起身,伸手想要将人搀起。

“你这是何必……”

“陛下,臣并非是怜惜她们。”

王清莞打断了女帝的动作,低垂着的头仍旧被袖子遮挡着,女帝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们知道密信代表的含义,却没有一个人向先皇透露,这已是帮了陛下大忙了,难道还不值得陛下信任吗?”

女帝定定看着王清莞,半晌后松了口:“那就依你之见。”

就在王清莞准备领旨时,女帝突然沉声道:“唯有一人,不管她做什么选择,朕都不允许她留在皇宫。”

王清莞心中明了:“皇后娘娘?”

同为渴望着权力的女性,皇后是第一个看穿定安野心的人。

她没有声张,她想看定安会走到哪一步。

在观察的过程中,她的野心也跟随着定安的脚步,从后宫的方寸之地,挪到了前朝掌控着万里江山的龙椅上。

她开始效仿定安暗中为自己拉拢朝臣,也放下被誉为女子典范的闺仪,效仿定安写满了对权力的渴望的言行举止。

本以为自己终会成功的她在经历了那场洗尘宴后,终于梦醒——

她看清了与定安之间隔着的那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女帝没有否认。

她可以接受这些妃嫔留在后宫中,成为宫人或是成为王清莞一样的女官,但无法接受曾与她试图争夺皇位的人留在身边。

登上这个位置耗尽了她的所有心力,再挤不出半点去提防旁人。

王清莞默声行礼,退出大殿。

定安登基后需要处理的事物繁多,作为定安座下的第一人,王清莞忙得昼夜颠倒,加上早年身体亏虚,很快就病倒在床,意识混沌之时,仍费力处理国事。

一年后,王清莞过世,享年五十一岁。

王清莞临死前,脑中浮现的不是自己历经半生,终于抢夺回自己的诗作,也不是定安长公主龙袍加身,威武不凡,而她手握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脑中浮现的是多年前突然出现的那个衣着古怪的女子,一脸的天真稚气,说要帮助她。

在她看来,天真是最没用的东西,但听到时,冰封过的心仍然会有所触动。

她本以为,自己在暗中行走的这几十年中,早已习惯了孤独。可这个女子出现后,她忽然发觉孤独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她渴望有人与自己同行。

想起少女曾经所说,王清莞摇摇头,躺在椅子上的她笑着睡去。

“九湘,如果你曾真实存在的话,我想告诉你。”

“我们不是风中的娇弱花瓣,我们是河流中的厚重砂石。花瓣只能任风吹打,不能改变风的方向;而砂石不仅能改变河流的走向,还能消灭河流的存在。”

九湘再次打开那本书,令她惊讶的是,之前上面书写的密密麻麻的人物传记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她认识的名字在上面占了几页薄薄的纸。

除此之外,大片大片的纸张空白着,仿佛是在等着人用笔去填满它。

这是——

九湘屏住呼吸。

她明白了。

定安长公主登基之后,原本属于男性的历史已被推翻,这本书上,这个世界上,属于女性的故事正式开始。

女性的历史,也从现在开始正式书写——!

九湘翻到姜去寒的那一页,纸上再无她曾是妖女的痕迹。

姜去寒,女,字还五,又字归十,零水人,大宁末年著名的医学家。

姜去寒少时囚于深闺,研读医书,声名鹊起后她于各地行走诊病,为钻研医术而拒绝女帝的赐官。她医术全面,尤其擅长她所创立的女科,她本人更是女子行医的第一人,激励同时代无数女子行医。

姜去寒被后人尊为“神医”,又有“鬼医”一说。

女帝评她:“千军万马不敌去寒一人。”足以证明姜去寒医术之高明。

主要成就:

晚年的姜去寒擅长推拿、方药、针灸和手术等治疗手段,精通女、内、外、儿多科,她用药简捷、诊病精准、疗效极快、尤其精于望诊,可通过望诊判断病证及病程演变,有“神医”之称。

姜去寒过世后,她的后人将她毕生研究整集成册,名为《姜去寒女科》,为后世医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姜去寒是记载以来的第一个女性医家,也是第一个潜心研究女子疾病的医家。如同时代的女官第一人王清莞一般,她们激励同时代无数女子打破束缚,走出闺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生平争议:

在《姜去寒女科》这本书中记载了这样的一件事:

大宁元康二十六年,松木县爆发疫病,此时的姜去寒位于此处,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同年九月,姜去寒所居的泰阴城爆发疫病,她也在此处,力挽狂澜,拯救一城百姓于水火中。

书中说,泰阴城的疫病是姜去寒亲手所种。

数百年来世人都在争执这一切是否是姜去寒所为,有人认为既是后人编写,不会有错;有人不愿意相信一个被冠以神医称呼的人居然能产生这种阴毒心思。

史学家对此趋之若鹜,想要追寻真相,百年来毫无所得,反倒为姜去寒此人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便是姜去寒“医鬼”之名的由来。

与姜去寒紧挨着的是柴升阳的名字,一如她们生前互相陪伴的模样。

柴升阳,女,姜去寒的伴侣,生卒年不详。

由于世人对女子相恋的偏见和忽视,柴升阳的生平被完全抹去,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只能从姜去寒生前留下的手记中获知一二。

恭喜大家,前言结束啦,

接下来的内容是女帝登基后的故事,男女社会步步变成女男社会啦,最终是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