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唯一的放松方式,梦中茶话会之后,第二天醉蝶重振旗鼓,再次以高昂饱满的姿态,踏上了前往异国的道路。
这次要去的魁地,是曾经的王畿,之前夹在昭和楼二国之前有一个小国,叫翰,因为实在过于弱小,硬是被旁边的国家吞并了,不找任何由头地直接发难的那种。
其实两国在吞并剖分翰这个小国时,心中多少还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在仍然提倡道德的年代,这种事情是极其容易引起天下诸国讨伐的。
然而当时作为魁国君主的、名义上四海之内真正的天子却实在是不够争气,没能维持住原本还能存在一段时间的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他对于周边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不仅没有颁布王令,让周围摩拳擦掌的诸侯国来讨伐这两个“失去了道义”的国家,反而因为害怕遭到这两国的攻击而软了骨头,叫它们蹬鼻子上脸地得到了目的是讨好的割地嘉奖。
魁国历代君王穷尽一生守护的制度本就随着连年战乱摇摇欲坠。
这下,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天下秩序彻底崩塌,诸侯混战终于撕下了表面的伪装,国与国之间倾轧、吞并、混战再没有顾忌那份所谓的“礼义”,而自我毁坏了高贵身份的魁国也沦为了普通甚至偏弱小的混战诸国之一。
愈发地在国与国的争斗中没了身影,茍延残喘。
但魁国到底还是明面上的王畿,这使得它在保持中立,得到诸国尊重上有天然的优势。事实上,魁国的运气也还算可以,礼乐崩坏没多久,魁国出了一位比较有政治头脑的君主。
这位君主重新修正了魁国的君主国地位,同时把握住了诸侯国的交往弊端,确立了多国磋商、永久中立的魁国的政治地位。
将魁作为各国相互调解、签订承诺的场所,魁国以天子的身份宣布谈判结果的合乎礼法。同时在双方违约的情况下,对其他诸侯国宣称,讨伐违约国家的正义性。
虽然从治国理念上来说“名与器不能假人”,但是既然先人已经把这些给出去了,那不如更好地利用这一点来谋取一些政治地位,无论如何,这对于魁地的民众来说,都是件好事。
也因此,魁国虽然是具有政治话语权的六国中,民最寡、地最狭、战略意义最高的国家,却也经历了最少的战乱,相对来说民众的幸福指数还是很高的。
同样,为了维持大家都知道已经不存在的礼乐制度,魁地的国君们也做出了壮士断腕般的让步——严格遵守着上古遗风,所作所为在当今这个乱世下多少显得有些荒诞。
当下最知名的例子就是名满宇内的山陵君终究不能成为魁国的国君,因为他的出生比不过他那个平庸的哥哥高贵,即使在内心有多么的不平,也只能为了魁国的政治地位,暗自咽下不甘。
不过这些事情和醉蝶的关系也都并不大,她只是随胥国车队前往魁地,进行年度“天子朝见”的打卡活动。
就边境问题与其他国家外交家们进行谈判与斡旋,显然是轮不上醉蝶这样被摄政王塞进来添堵的小喽啰的,她可没有资格得到这样的培养,在众人眼中也没有本钱参与这样复杂的活动。
当然,因为摄政王和国君两派人士的博弈,醉蝶又一次成为了明面上摄政王派系里,唯一一位进入了这次出使团里的人,摄政王貌似是给予了她极高的信任与自由度。
当然,又是所谓看在眠雪的份上。
一个总叫醉蝶感到恶心又无可奈何的理由。
不过总得来说,年纪轻轻的醉蝶抵达了魁国之后还是比较轻松的,日程安排一般也都是自由活动和自由活动。
自由活动就容易遇见随机事件,比如今天。
醉蝶上下打量着这个悄悄地请她见面的男人。对方面庞肌白如玉,气质清贵,发丝如墨束在身后,如果不是断了腿可怜兮兮地窝在这破轮椅里,以醉蝶见多识广的毒辣眼光来说,一句身姿颀长绝对是担待得起的。
瀚博臯新月一般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是感觉到了醉蝶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自己用布盖住的腿上。像是感到了些许难堪,瀚博臯不自觉地将双手搭在了腿前,似乎这样就能阻挡虽然毫无恶意,但委实刺骨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选择这样一个小女孩是对是错,或许还会有更好的选择,但是他的伤势实在是没法再等了。
默默地攥紧了膝上的毯子,修长的手指合拢,莹白的手背暴露出昭示主人心情的青筋也显得那么……富有吸引力。醉蝶在心里如是评价道。
毕竟,谁能够拒绝滚落尘泥的天之骄子,在面前流露出一副屈辱又破碎的模样呢?
谁会不想让对方痛苦的眼眸再沾染更灰蒙蒙的尘埃呢?
所以醉蝶从来不会有这样一副神色,除了为了更好活下去,或者换取更多筹码的时候,自尊这个东西,她还不配有。
就在醉蝶仿佛对于作秀许久的瀚博臯熟视无睹、不感兴趣的情况下,对方终于开口了。
“醉蝶小姐……”沙哑的声音中仿佛都带着无限的恨意与仇视,一定就知道如果此人能够翻盘,定然是要将曾经地迫害悉数奉还的。
就在瀚博臯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清脆的女声在寂静的暗室里响起:“瀚博臯,昭国人,年十八。昔日与魁国太尉姬明知同学兵法……最后被自己的师兄姬明知暗算,失去了行走能力。我说的,对吗?”
醉蝶话音落下,室内重新回到一派寂静,瀚博臯愣愣地看着面前笑颜如花的女孩,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全部都知道。”
醉蝶以微笑回应,伸出右手,示意对方:“现在,轮到你来打动我了。要知道胥国有摄政王,你的才华在胥国或许并不会得到百分百的施展。”
听到女孩的声音,瀚博臯忍不住苦笑两下:“才华?有些时候,我才发现这些东西根本无关紧要……”
然而还没来得及把可怜装完,瀚博臯的陈述便被醉蝶打断:“这样是打动不了人的。”
“什么?”
醉蝶看着坐在轮椅上颇为狼狈的男人,收敛了之前面上调侃似的笑容,只是一派镇静,随着吐出的词句微微昂起下巴:“我教你,和我说——‘君子有杀身以成名,死无所恨’。”
很多年后,瀚博臯仍然记得醉蝶和他达成约定的那个下午。
脏兮兮的窗户中投射出昏暗的光,照在小姑娘的半张脸上,让人颇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记得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底闪过幽暗的色彩,像是嘲弄,又像是什么叫人读不明白的意味。
是冷静的野心家,还是混乱的狂徒,在一切落下帷幕前,都尽未可知。
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在向自己表明,她这辈子绝不止步于做摄政王的一条狗,当然既然知道了对方的期待,如果不能够保守秘密的话,他可能就不是像现在只坐轮椅这么简单了。
可那都是之后的事情,当时被嫉妒戒备自己的师兄折磨地心性不稳的瀚博臯,受到的冲击更大,让他不自觉地跟着对方念出声:“君子有杀身以成名,死无所恨。”
现在的小女孩,都有这样的野心了吗?
瀚博臯坐在颠簸的车厢内,看着另外一个角上安静翻看竹简的少女,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映照着细腻的肌肤,仿佛还能瞧见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稚嫩、无害,像是初春枝头上抖落开的嫩芽。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小女孩,真的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把这个被一国太尉怀恨在心的残废,偷偷运出国呢?
将竹简卷好放回一旁的案上搁着,醉蝶撑着头,没有额外转过头来和瀚博臯对视,只是懒散地说着:“你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弄回来的,可不要叫我失望啊。”
小美人倚在窗边,神色慵懒困倦,美目半张不阖,似乎无意与这个还没有收回本钱就已经下了血本的男人描述自己究竟花了些什么出去。
也不知道究竟是觉得,像这个会被同门师兄搞断腿的家伙,并没有能力理解自己的种种行为;还是觉得,这算是自己的把柄,并不能被对方知晓。
反正总归是很快的事情。
醉蝶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接下来要怎么让这个断腿男人获得大人们赏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