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以法治国的思想已经逐步在上层推行开来,但实际上要贯彻起来还是有很大的麻烦,毕竟无论是角力的那一方,都会需要做一些并不是那么合乎法治的事情。
这时候,博弈各方就逐渐衍生出了这样一类特殊的下属,专门负责这些并不那么合理合规的事情。
包括但不限于陷害忠臣、排挤同事、摧毁对方的后备储存人才,至于醉蝶为什么这么清楚这些事情?
啊,因为这就是她在被摄政王抓去给他愚蠢可笑的皇侄添堵之余,最重要的事情工作。
她,非常专业。
也,驾轻就熟。
虽然,听着似乎并不是什么多值得骄傲的事情,毕竟大多数情况下,醉蝶认为自己并没有因为处境不佳而产生一些愤世嫉俗的灭世想法,对于遭到自己迫害的倒霉鬼,她很是深表同情的。
醉蝶一手提着灯,细致地翻阅了她又要毁掉的某个小可怜的生平,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还是很可惜,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有救世济民美好愿景的人才,居然就要惨遭自己毒手的。
茫茫夜色,烛火显得那么羸弱而无助,就如同这天色一样,世间万物的罪恶都被掩去了轨迹,只留下天明时分败者的不甘与难以置信。
醉蝶的指尖轻轻拂过线人送上来的情报,神情淡漠,仿佛她要做的只是剪去花园里一根无关紧要的枝丫。
没办法啊,谁让对方站在了楚穰的对面呢?谁又让对方,实在是被理想冲昏了头脑。
放下手中的燃灯,醉蝶沉默着,推开房门。
出去的钱财近日又耗费了不少,左右也是收网的时候了,不必这么紧紧地盯着,到外边散散心吧。
将双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醉蝶微微收着下巴,眉目低垂,脊背却意外的挺拔,不徐不疾地走在摄政王府的连廊中,后面甚至还能跟着几个给她拎着灯笼的小弟。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点成就了吧?虽然楚穰手底下养的门客仍然没有一个在心底里看得起自己,但是他们的工资还不是得从她这个逐渐要混成摄政王府大管家的阴险小人里面扣?
诶,自认为怀才不遇地还在讽刺醉蝶卑鄙无耻,毫无道德底线;意识到自己缺了个伯乐的已经开始想法子贿赂醉蝶了。
啧啧啧,所以说啊,怀才不遇总是有点道理的。
主要还是出身太卑微了啊,如果出身再好一点……
醉蝶又绕过一个转角,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估计已经混上一个女官什么的当当了,而不是还只摄政王在政治争斗中又落败于他侄子的时候,被推出来恶心一下对方。
刚愎自用的人,这种气度,最近又远征楼国……
像是已经到了目的地,醉蝶擡手屏退身后的侍从,一个人继续向前。
迟早粮食会不够,不过算起来自己当初为了把瀚博臯买回来当二五仔并且挑拨离间的承诺,应该也要到兑现的时候了吧。
希望磨剑两年,一朝出鞘,锋芒真的能够闪耀四方。
不过在此之前……
勾人的桃花目微垂,平白添了几分冷然与讥嘲。
先完成自己的工作吧,不自量力的理想主义者,活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一种悲哀。
正如躺在里面的死人一样。
不知何时,醉蝶臂弯里多了件素色的外披,站在这黑洞洞的房门口,面色是守门人熟悉的悲哀。
对方看醉蝶的模样,叹了口气,打开了门,甚至于心不忍般递出一个软垫,冰窟窿似的地方,一跪就是一整宿,就是强壮男人也遭不住,何况是这样一个对他们很好的柔弱的管家小姐。
轻声道了一句谢,醉蝶慢慢走近那个摄政王日常缅怀死去白月光的屋子里,背影像是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箴吉被绑缚跪在地上,斩落头颅的前一刻,心中兀自生出了一缕从未有过的后悔。
铡刀慢慢擡起,箴吉的一生像是走马灯一样闪过。
为什么当初,他没有听身边谋士项渉的话呢?
当时项渉和他说,他从王启用的军功制度中一步步,混成指挥攻打巴蜀地区的将军,论能力,实在是不逊色于摄政王。
但在西南地区收服各个小国的时候,却为了胜仗屡次违背王的旨意,忤逆王的意思,这本就是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当今王上空有满腔抱负,但实际上他的心智并不足以承担推出的军功法度这把双刃剑,为何不占据巴蜀地区,直接背弃……
当时他是怎么和项渉说的?
他说,王对他的情谊是怎样的深厚,他怎么可能为了利益而背弃对王的忠义。如果没有王的赏识,他只是一介布衣。
还是项渉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恨铁不成钢,大骂他愚蠢,过往历史中之前是刎颈之交,天下至欢,而最后相擒的,不知凡几。
他自己按照王令灭掉西南地区那个小国就应该拔营返程,而不是杀掉监军乘胜追击!一次次的胜仗,更是让箴吉自己在西南边陲风头无两,多少人只知他箴吉而不是胥国国君。
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注定了他箴吉想保全自己只有反叛这一条路子可走,巴蜀外围险峻,内部平原广阔,岷江和缓,是极好的休养生息、置业安民的地方。
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铡刀飞速落下,冷彻的刀影叫人心寒。他以为他在对王尽忠,可他与楼国密谋的内容却呈上了王的案桌。
尽管,他的本意只是,与楼国合谋让王的心腹大患摄政王楚穰客死他乡,他则顺势收编楚穰的军队,大大扩充了王的实力。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他当时在王面前笑谈“将兵多多益善”引起了王的猜忌吗?
不甘的眼泪充满整个眼眶,像是要混合着血液流淌下来。
夷三族,原本快要收拢的巴蜀地区也再次四分五裂,甚至又反过来蚕食胥的边境,他所期待的在王的带领下愈发富足的场景为什么没有到来?
血溅三尺,头颅滚落,醉蝶远远地站着,看着对方眼中的光,随着生机一并彻底消散,面上无悲无喜,仿佛完全没有为之又半分动容,只是偏头低声询问身边人:“项渉呢?”
反倒是旁边的喽啰似有不忍,不自觉别过脸去,回复:“已经抓到了。”
“嗯,那便回去吧。”
天亮了,很显然昨天晚上,也不是一个平安夜。
马车车轮转动,醉蝶回望来路,箴吉倒在血泊中,刺目的红点是阴天中最鲜明的色彩。
而自己又会倒在哪个夜里呢?
项渉被绑缚得像个粽子一样,狼狈地跪在地上,项渉扪心自问,如果不是被绑进了摄政王府,他绝无可能猜到策划这一切的是面前这个没人在意过的小女子。
他怒火盈目,语气中仿佛是要将醉蝶千刀万剐:“是你!”
醉蝶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项渉似乎是要啐上醉蝶一口,浑然顾不上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伥鬼!”
当然也许是他看到了不远处架起的高炉,知道面对这个和他对视时,眼中只有一派死寂的女孩,并不能如同他预计那样,用各种分析利弊的方式逃过一劫。
那不如在死前,说个痛快!
醉蝶似乎对于这样的称号不为所动,只是点点头:“各为其主罢了,我可没有做出动摇国之根本的事情。不像箴吉,居然和楼国合谋,埋伏摄政王……”
“你就是这样动摇王的心思的吗?那你知不知道,摄政王确实是折在了胥楼边境!像你这样短视的女人,才真正在动摇胥国。你才是罪该、万死!”
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人骤然擡起头,双膝往前蹭了几步,却又因为困住自己的麻绳摔倒在地,醉蝶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把他的眼睛蒙起来,烹之。”
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对方因为箴吉的背刺坠崖,还知道他结识了和眠雪有几分相似的隐世家族的灵俏少女,接着带少女一边玩似的,一边摸清楚楼国的情况,最后大破楼军,一雪前耻,声望再创新高,至于国君的名望……
自然也就此消彼长似的,一落千丈,推行的制度,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嗤,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被听从醉蝶命令上前的仆从拖曳在地的项渉,大声叫骂着:
“你明明知道他根本没有坏心,他只是想用一场场胜利来报答王的知遇之恩!”
“散播谣言他要背主,除了动摇王的心思,损害我胥国的基业,你才是胥国的千古罪人。”
“猎死狗烹,你如果因此凉了天下志士的心,毒妇如你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就在项渉被丢入锅中的前一刻,醉蝶骤然擡起手,随从立马停止了动作,重新把项渉按倒在地,任由对方侧脸贴着地面,狼狈地喘息。
醉蝶慢慢走下来,在项渉身前两丈站立,慢条斯理地陈述着:“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叫他反的。”
蒙着黑布的项渉喘着粗气,却还是流畅利落地叫嚣:“我是叫他反,可惜竖子不足与谋。如果箴吉不是对胥国、对王一派忠心耿耿,该死的就是像你这样摄政王座下的走狗。”
醉蝶始终与项渉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垂眸温声询问对方:“我是摄政王座下的走狗又如何?我们俩,又有什么分别呢?你对狗的主人当然可以说‘天下众,可尽烹尔?’,可我们现在只是狗咬狗啊。”
接着醉蝶又补充:“更何况,我才是为了胥国,豁出生命去的人啊!我动用了我最大的权限,把我知道的,不背主的情报呈送到了王的手里。圣人谨其微而治之,这可一直是我追求的目标。”
“你明明知道!”
“知道什么?”
“三人成虎。”
“嗯?不是真的有老虎吗?我的主家可还在胥楼边境,生死未卜,我也没有做出什么有损胥国利益的事情。而你呢?你劝箴吉反叛胥国,与楼国勾结,难道不是事实?”
“我……”
醉蝶站在原地,看着卡壳的项渉,似乎觉得有些乏味,摆了摆手:“继续。”
惨叫声在重物落进水里的噗通声之后,醉蝶平静地听着对方最后一句凄惨地诅咒:“你迟早有一天,会落得比这个更惨的下场。”
看着做了隔热,实际上只是温水的石锅,醉蝶低声喃喃着,并不被其他人听见:“我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我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我的手段如何主家从来都不关心,他只关心结果。”
转身不再看锅里的被吓到昏迷的可怜项渉,醉蝶摇摇手:“关起来,等回来了再做处置吧。”
项渉确实不傻,估计给他一点时间,真的会反应过来,如果真给他了机会跑去王面前上自己一个小小女子的眼药,就糟糕了。
但是为了名声,确实不能“尽烹之”,真是麻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