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至此。
晚上十一点，市局办公室的灯光依然亮若白昼。
许劲坤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电脑屏幕上的结案报告，无数次的擡起手指敲击，最终却又按下删除键一个一个字的删除。
当然知道，张雪的案件只能以自杀结束。
但是许劲坤也明白，如果没有家人对于张雪无休止的贬低与否定，单位对于张雪的施压，张雪压根不可能走向这样的结局。
“不能怪我们，所有女人都结婚呢都生娃呢，怎么其他人可以带孩子，就张雪不可以？”
——张雪的家人多次表示。
可是真实情况却是，很多女孩在结婚前并没有成熟到可以预见自己的老公是否具有长期合作伙伴的基本能力，比如稳定的把控情绪的能力，比如理智的剖析事情的能力，以及足够多的可以抵御忙碌一天之后谁洗碗谁擦桌的爱。
张雪为了逃离原生家庭，选择结婚。
为了逃离单位的孤独与窒息，选择一个又一个的生孩子，通过享受孕期来逃离自己该负的责任。
她没有成长过。
她根本还不懂得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匆匆选择逃避离开人世。
但是——
就算张雪再怎么逃避型人格，也无法抹去企业对于员工的隐型攻击与压迫。
许劲坤手指摸向桌边香烟，想想又收回手，拉开桌边抽屉，看到沈卓尧偷摸放的巧克力，拿了一颗，想想，又干脆拿着盒子去找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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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这么晚了，领导您还在加班啊？”远远看到晦暗走廊尽头里光影从门口探出来，像是对每一个需要倾诉的人的邀请。
冯局刚刚结束一场节日前的安全安排会议，手指还放在笔记本电脑上准备下班。
瞥到门口做贼般只露出半个身子的许劲坤，似笑非笑懒洋洋道：“你不是也没下班吗？”
“我这算什么，我是为了一个家庭，您是为了全市千千万万家庭，咱俩高度完全不同——”
“有屁就放。”
开局铺垫高帽子=有事相求。
冯局没好气的继续将电脑合上，卸下老花镜随意放在一边，不理他。
“沈卓尧买了好吃的巧克力，说是什么澳门赌王女儿结婚的时候用来宴请宾客的，几块就一百块钱，我只分到四块，立马就拿上来和您分享！”
说着，许劲坤将巧克力放在冯局的写字台边边，轻轻用手指按住推向冯局。
“算你有良心，要知道我如果淋雨引发复阳你得承担安全责任！”冯局傲娇的哼了一声，眼神落在礼物上又擡眼看到许劲坤满脸的有事相求，似笑非笑的轻咳一声，装作完全不了解对方心情似的，手指立马伸向巧克力塞进衣服口袋：“正好我拿回家给我孙子吃——”
“哎哎哎——”许劲坤可怜巴巴的随着巧克力在冯局的掌心起飞，最后落在冯局口袋。也没有阻拦，只是朝冯局的方向挪了挪椅子：“冯局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
“你只有一分钟。”
“就是我正在调查的案件——”许劲坤备受煎熬的挠挠脑袋，苦着脸：“我明白理智上应该按照事实结案，但是从感性上，我做不到明明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责任，最后却是所有人都没有责任。”
“对方市公司的领导找过我，”说起工作，冯局眼神敏捷的瞥了许劲坤，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恢复了平日的严肃与压迫感：“他们表示愿意给张雪的家属一些慰问金，来抚慰难过的家属。金额很好，家属很大可能会同意，他们建议我们低调处理这件事。”
“张雪的家人没有告诉过我啊？”突然听到受害人的家人背刺自己，而他们没有告知自己的原因恐怕还想要权衡看自己这边是否掌握可以令企业提价的证据。许劲坤对于对方的行为不予置评，他将调查的结果告诉冯局：“冯局，我该怎么做？”
“当初你接这个案子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自杀案件，且牵扯到人权问题的自杀案件，最后最好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企业给受害者家属一笔钱。”
“可是——”
听到许劲坤的话，冯局擡起手示意对方无需再说：“我明白人命大于一切。但是，最后张雪离世之后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不是你我照看，家里腿脚不便日益衰败的老人不是你我负责，他们还得需要继续生活很久很久。谁上班没有受过委屈，谁的工资里没有委屈费？如果每个人因为自己受了委屈就自杀，那满大街活着的人是不是都应该给自己树个锦旗？”
“或者退一万步来说，我们就算调查出来有问题，我们也只能上报劳动监察部门，而不是执法机关，当所有人需要负责的时候，实际上就没有人负责。你知道吗，关于这件事我也咨询过，你的案件没有新闻价值，你看看现在的抖音现在的微博，人们的关注点在哪里，都是在直播带货，或者美女跳舞，能有几件社会新闻？如果不是闹到血脉喷张的视频，根本没有人关注！你自己也知道的吧，所谓的那些外呼，成功率挺高的吧，每个人都在说这样不对，连客户自己都抵抗不住诱惑，你又能如何阻止企业不要这样做。”
冯局狠狠闭上眼睛，一脸疲惫的叹了口气：“我说这话也是不要我这张老脸背弃我的人设，你要是有时间，完全可以挖掘一些引起众人关注的案件，或者做做研究，研究一下后疫情时代的犯罪心理，别耗在这里犯傻。”
“怎么会是犯傻呢？！”许劲坤当然明白冯局的话是为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却还是蹙眉不解冯局对自己选择的不认可：“我不相信冯局您是一个认为我每天靠犯傻在房费公帑的人。而且在我调查中，并不是张雪一个人出现强烈的轻生意识，还有其他人也开始出现了想要自杀的倾向。我明白您对我的看重，但是，这件事情，我不能视而不见。”
冯局听着许劲坤的话，双手趴在桌面上，扑哧笑了：“那你都已经有决定了，我可以下班了吧？”
许劲坤这才明白是冯局引导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好意思起身敬了个礼道：“我向您承诺，我这边再查一段时间，直到我确定企业没有问题，只是有些员工性格不适合的话，我会自愿退出，甚至愿意向企业道歉。”
“给他们道个屁，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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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冯局办公室出来，已经是深夜。
北方四月的天气，一天一个样。
白天还是暴晒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屋子里。
到了夜晚，穿过树叶的风一吹，天空便开始蒙起了湿气，没来由的飘起毛毛雨。
等到许劲坤推开办公楼的大门，便看到路灯之下，沈卓尧撑着伞静静的望着自己。
沈卓尧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被风吹乱的头发东倒西歪宛若无声的向许劲坤挥手。
“等我呐。”许劲坤努力收回嘴角然而双眸晶亮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心情。他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朝沈卓尧的方向倾着身子左右晃晃，得意的像是刚从幼儿园放学的孩子。
“外面坏人多。”沈卓尧将伞挡在对方的脑袋上，又拎起手上的喝的递给许劲坤：“在冯局办公室聊了那么久一定很辛苦。”
许劲坤喝了一口饮料，将吸管塞往沈卓尧的方向蹙眉：“这饮料的味道有点怪呀，我今天看网上有人说隔夜的乳酸菌不能喝，喝了就会上吐下泻，那个受害者说，自己喝了隔夜的乳酸菌饮料，第二天痛苦到自己这辈子都不想怀孕了。”
沈卓尧眯起眼睛一脸茫然，半晌才意识到许劲坤说的是网上有女孩喝了隔夜的乳酸菌饮料导致上吐下泻太痛苦，以至于感受到孕吐的痛苦，是表达了这件事的痛苦。
真的是，当警察的工作病，就是，受了委屈就是受害人，没受委屈就是当事人。
“不可能吧，我来之前刚买的。”沈卓尧跟着便朝吸管的方向凑，想要尝一口。
许劲坤故意将饮料往自己怀里的方向转移，看到沈卓尧的脸颊过来，眼神一暗，坏笑着凑在对方脸颊亲了一口，这才重新拿起饮料在路灯下打量：“嗯，那可能是我错了。”
沈卓尧深吸一口气狠狠的眨眨眼，介于此时在大马路上，只能不动声色的打着伞大步朝路边停车的地方走去。
“不是吧，又生气了？”
毕竟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许劲坤站在路灯下，任由雨雾灰蒙蒙的发出沙沙的声音，张开双臂表示无奈。
沈卓尧回过身，面无表情的将伞打在许劲坤的头顶，眼波流动，伞杆向下落在许劲坤的脖颈之间，伞面落在许劲坤的背后——
随着沈卓尧收回伞把，背后的伞面推着许劲坤来到沈卓尧面前。
两人处于同一伞面下，宛若只剩下彼此的世界空间里，沈卓尧仰头主动吻上对方的嘴角。
凉凉的，软软的。
却好像心脏都要被对方拐卖了似的，无法控制的浑身战栗。
只剩下呆愣愣的许劲坤一只手拿着饮料，一只手空虚在半空，最终藏在伞下，搂上沈卓尧的腰。
“你刚吃巧克力了？”沈卓尧声音微凉，有一点点的奇怪。
“是你送我的那款，怎么样，好吃吗？”
“不够甜。”
“不够吗？”许劲坤从口袋里重新取了一颗塞在嘴里凑上去继续亲：“这个呢？”
路灯继续静静的罩着。
雨继续静静的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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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芳最初几天全靠同事帮助完成任务的得意之后。
终于迎来了真实的工作。
“——我不明白，你们天天说回馈老客户，天天说让利群众，为什么我的合约越来越贵？你们的良心推荐呢？”
任芳蹙眉想了半天，只能摊开手试探的解释：“您可能也看到了我们这是一个企业，它不是一个人类。企业的目的，虽然您可能接受不了，但它的首要目的确实是盈利。我们确实说是要回馈老客户，但回馈力度的多少，每个客户都不一样啊。”
原本到此为止，也还算好，偏偏，偏偏任芳又加一句：“谈恋爱的时候也会说好听的话，问题是谁会信啊。”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任芳其实是在认真的糊弄。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每天都在说一样的话，非常遗憾的，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像许队或者小沈一样，拥有大局观或者控制情绪能力。
她甚至在回电之前望着桌面上的化妆镜中自己的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望着镜中甚至有些陌生的自己面无表情只动着嘴巴：“您不认可，我按照不认可给您上报。”
“什么时间会给我回电？”
“实际上...不会回电的。”任芳不愿意欺骗对方，有些无奈的解释：“所有人都希望不要钱就可以使用产品，我也是。同样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的产品价格贵，我也是。但是你与我很遗憾，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我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改变世界，您就算欺负我一个外呼员，也改变不了您对自己生活无法掌控的事实。”
接下来的一秒。
任芳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耳机里放烟花。
整个噪音沿着耳机，在大脑里炸裂。
更加炸裂的是，旁边面目狰狞的陈晨：“你在做什么？！”
“师父？”任芳不理解对方的愤怒：“哪有人相信我们单位有心？正常解释不就行了？”
“你用的是我的工号，客户投诉是会考核我的！”陈晨用胳膊撞开任芳，重新拿电话回访客户致歉。等到十几分钟后电话挂断，陈晨才恢复平日的淡然。算是解释刚才的情绪暴走：“你忘记了，虽然满意度确实是主观感受，如果主管对我们认可，客户就算投诉也还能扛过去。很遗憾，我们这里，遇到问题，主管不会维护员工。”
“我都被骂了啊……”任芳指指自己委屈道：“已经威胁我人身安全了。”
陈晨耸耸肩：“上次有怀孕员工因为打完电话发泄骂了客户，结果系统没有挂机客户听到了，最后员工自己上门给客户下跪。”
“？？？”
“可能中间夹杂了其他原因导致客户愤怒，我们都觉得就算再大的原因，也不应这样。但没办法，领导都跟屁股焊在办公室一样装死，领导都不开口，客户更加肆无忌惮。员工没有办法，只能辞职了。结果，生下的孩子先天心脏病，现在去北京治病了。”陈晨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小任，保护好自己，别因为情绪和客户吵，客户不是专业人士，有疑惑有愤怒很正常，但如果你把企业与客户的矛盾转化为自己和客户的矛盾，公司第一时间会丢弃你。”
任芳已经去做下一个外呼，陈晨却半天缓不过神，听着周遭吵闹的电话声，却觉得没有力气拿起那个小小的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