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张雪的单位前，需要门卫一对一人脸识别，再进入大楼，继续一对一人脸识别。
如此精密到担心有人轰炸运营商似的。
然而早晨，几乎是所有的员工，都是需要等待上行电梯。
许沈二人几乎是等待了十几分钟，直到八点四十五之后到了电梯的淡季，才成功乘坐电梯到达外呼办公室。
“——嗨，我师父昨晚就给我说了，我们这个部门需要直接从地下停车场走楼梯上来，或者直接就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刚好可以吃单位的早餐。”听到许劲坤担心自己会不会上班迟到，任芳在微信里大咧咧的自豪：“你们知道吗？不愧是五百强企业，连早餐都是自助餐呢！下次许队你要是来的早找我，我带你们免费吃！”
“是吗？”许劲坤一边跟着其他人的介绍，走向外呼办公室旁听晨会，一边面无表情的在群里发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包：“那麻烦把今天的早餐报销一下，我和沈卓尧，100块。我5块，沈卓尧95块。”
“狗屎——”任芳在排队听晨会的另一端，擡起头看到麦瑞正在一个接一个的询问为什么昨晚的工作量没有完成，重新调整站立的重心继续低头看微信：“凭什么？大家都是员工，谁比谁高贵？”
“哎，我们早餐成本都是5块，关键是我们沈卓尧人工费贵，90元。”许劲坤站在人群后面，听着麦瑞明显的恐吓。
“谁制定的，谁审核的，您这么黑，工商部门知道吗？”
“我还拿不下沈卓尧的事了。我是老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沈卓尧，明早温饱就找任芳。”许劲坤聊的差不多，将手机放进口袋里，这才擡头。
只是不好意思——
看到麦瑞的嘴唇微启，他已经无聊到打了个哈欠。
“陈晨，你这两天工作效率非常差，怎么回事？”
被叫陈晨的女人仰起头，望着被众人捧月般围着的麦瑞，咽了咽喉咙，轻轻道：“我知道了——”
令许劲坤惊讶的是，原来陈晨就是昨晚认真工作，今早甚至有些想要自杀的员工。
不等麦瑞回应，任芳突然举手示意：“不好意思，是因为我，我东问西问耽误了。”
——其实员工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中层管理者也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一层一层，用借口来逃脱自己的管理不善。
有了借口，麦瑞也不好发火，只是淡淡道：“我今天跟着你们，大家一起加班。”
接下来，又再次重申了全员营销的重要性——
“我就不信了，你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就算都没有，门口保安或者房东电话总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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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点刚过，许沈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竟然都觉得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整天。
等到许劲坤问了一些日常的单位流程，沈卓尧想到陈晨的辛苦，好奇道：“我听你们说，都是正常的外呼，或者是单位对于某些即将推出的经营策略的回访试呼。但是我们昨天也见识到员工对于满意度的看重，这个是否存在你们将企业的风险转嫁在员工的身上？毕竟如果kpi不好的话，直接影响就是工资等级。等于说，一只肥羊被薅两次。”
“许队，”麦瑞没有理睬沈卓尧，而是望着许劲坤，似笑非笑道：“你们没有在企业上过班吧？”
“直接说。”许劲坤随意的站在麦瑞面前，扬扬下巴冷冷的望着对方。
麦瑞示意两人和自己来到办公室一台空置的电脑前，躬着身子敲敲键盘，随即进入什么系统界面，这才继续道：
“企业和公务员不一样。企业是需要盈利，需要员工创造价值的。而这些价值，其中也包括了向国家纳税。”说到之类，麦瑞若有所指的擡手朝许沈二人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紧接着她继续道：“这份工作辛苦吗？确实辛苦。这份工作很难吗？确实不简单。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划分，我相信，就算在场的员工放在我们党总的职位上，不一定能拿得下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职务，在你们看来是不是存在公司严苛，在我看来是有些员工对于自己的定位不清楚，外呼员就简单外呼就行，别以为刷了抖音看了文学听了课程，自己就不是外呼员了。”
说到这里不等许劲坤回应，麦瑞将耳机递给许劲坤——
“这是张雪去世之前的外呼记录，我们挑选了几条有代表性的，外呼记录系统自动保存无法造假，你们可以听一下。”
等到麦瑞回到办公室，只留下许劲坤和沈卓尧坐在电脑前，两人凑在一起，几乎是脸贴着脸似的，用一个耳机听着张雪最后的声音。
自杀前一周。
“您好，我是客服专员，我们这接到您回复说需要降低合约？实在抱歉呢，我们后台没有权限，降低合约需要您在营业厅带证件办理。嗯...”电话中张雪的声音温柔而贴心：“这样吧，如果您实在没有办法立刻去营业厅，不如我这给您申请一个内部优惠，这个优惠每个员工只有10个名额。您可以现办理，如果有时间去营业厅了，也可以中止的。”
很快，对方在张雪不紧不慢的介绍中，选择了办理。
许劲坤瞥了一眼时间，一通电话大概打了十分钟。
一天办理30个的基本要求，照这样显然是效率不够的。
果然，在听话录音的评分中，这通电话被定义为不合格。原因，麦瑞在后面备注：禁止主动向客户告知合约可中止。
紧接着，是张雪自杀前三天的录音。
张雪的声音已经有了明显的不悦与委屈：“不好意思，我们的合约无法降低——”
“对方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说什么骗子，说什么不要脸——你知不知道疫情期间我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交不起钱了，非得要我死才行吗？”
张雪关闭掉自己的情绪，一板一眼的按照公司给的口径继续道：“您可以去营业厅现场办理，或者参与我们的合约计划——”
“你是人吗？你听不听的懂？我没有钱了，我破产了——”
张雪顿了顿，却还是按照口径继续往下念：“您看这份保留合约每个员工只有10个名额，我觉得挺适合您的——”
“你是傻x吧。”
电话挂断。
麦瑞在这通电话流水后面备注：缺少基本的服务意识，缺少主动的营销意识，客户已经明显表示自己缺钱，没有近一步告知当前的合约计划与客户原来的资费价格相当，送的更多。破产只是短暂的情况，没有鼓励客户继续消费。
——这才是资本的真实诉求，哪里来的什么回馈客户，哪里来的感恩客户，都不过是为了独赢的噱头。实际上，恨不得雁过拔毛，挖心刺骨。
许劲坤和沈卓尧听到这里，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
只是一个眼神，彼此都感受到自己工作的必要。
很快，许劲坤的鼠标听到了张雪自杀前一天的通话录音。
“不好意思——”
“你们是穷疯了吗？我已经打了很多次电话了，每个人都在搪塞我——”客户的埋怨宛如一种x光，张雪闭上眼睛听完，就当是给自己的情绪照了个x光，
“不好意思——”
“我要投诉你——你工号多少——”
在张雪空白了几分钟，大概是向麦瑞询问情况，最后得到的结果是这个是企业行为，客户如果投诉还是我们的责任，不如算了直接道歉。于是张雪只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吃，重新回电：“对不起，我来为你办理——”
然而此时却不仅仅是息事宁人就可以了的。
客户在办理完之后，却依然愤愤不平，扯着嗓子不肯挂断电话：“你们太欺负人了，就是欠收拾。虽然你为我办理了，但是我还是会投诉你们的，我不知道你给你爸是不是也这样做事的。”
——恶心，反胃。
一天的早晨还没有工作，反倒是倒欠一个业绩。
直到挂断电话，沈卓尧心中的阴郁也难以平复。
这就是，企业的真实面目。
企业的终极目标就是赚钱。
所谓的好的服务，好的报酬，目的都是赚钱。
把员工去个性化，当作一把剑，去搜刮客户的财宝。搜到了，是企业的，没有搜到或者被抓了，就是员工的个人行为。
在当前企业看来，领导为了自己的业绩，粗暴的认为，没有结果的付出就是没有付出。
但是实际上，市场的浪费，必须的付出本就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这不应该被企业定性为没有意义，这是有价值的。
千万不要和从你身上搜刮好处的人共情。
沈卓尧想到这里，下意识望向旁边仔细一条一条听录音的许劲坤——
陌生的环境里，就连空气都是陌生的。
其他人各自打着电话或者敲击着键盘。
而身边触手可及许劲坤的体温。
许劲坤从来不会任由冯局这样对待自己。
沈卓尧没来由的笃定。
察觉到沈卓尧的注视，许劲坤取下耳机，深吸一口气：“我他妈的母语是无语。这也算是份工作。”
“我很抱歉——”
在连续的道歉，依然无法转变客户的情绪，张雪顿了几秒。
在这几秒之中，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电话里只有周围所有人都在打电话的嘈杂声。
“这样吧，麻烦您提供下自己的信息，我来为您办理降低合约。”
紧接着，当天张雪剩下的录音，全部都是一口应承的办理业务。
“谢谢你啊。”
“实在太谢谢了。”
“本来就应该这样啊。”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张雪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完最后一个电话，离开单位，当天开车来到水库，一步一步在心里和整个世界告别，走进冰冷的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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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到了吧。”等到许劲坤站起来，麦瑞走过来主动询问：“其实公司对于张雪已经足够包容了。在她离开的那天，不工作倒还好，偏偏恶意为客户降低合约，造成我们的收入率环比降低了0.3%。”
“谁规定的，就非得要满意度？不满意你们活不了了是吗？”许劲坤宛如喝醉了酒似的，甩着胳膊晃晃悠悠站起身质询，心中对于张雪的哀叹：为什么不离职，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看了那么多的短视频，也看过很多很多的小说。没有人会被工作逼死，却会在自己的牛角尖里无人知晓窒息而死。
“我们也没有指定高标准，就是普通的95%而已啊。”麦瑞大概已经被质疑了很多次，根本毫不在意：“我们也是为了客户的满意啊。”
“那谁规定的，客户要求办理业务，推三阻四的？”
“这... 我们没有这样的规定，这全都是有些员工为了自己的利益，损害了客户的利益。”
“员工的利益，是谁指定的？为什么到了现在，你们逃脱责任的话说的一个赛一个的顺溜——”许劲坤深吸一口气，望着对面已经臣服在企业框架中与资本家血肉融合的麦瑞，自己的谆谆正义反倒像是在欺负她。
半晌，他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从办公室到电梯的走廊很长，也很亮。
他晃着肩膀，进入电梯，按下按钮。
沈卓尧默默的跟在他的身边。
日光沿着豪华的落地玻璃照进企业前台。
这里每个人都是优雅得体，仿佛没有烦恼。
许劲坤继续向外面走去。
经过大厅的门口，一位长辈带着一脸懵懂的孩子来实习，两个人都是一脸期待：“你说，五百强企业的实习工资得有多少呢？”
长辈怜爱的回答：“不知道呀，我们当前是为了有个名分，这样就算不干了去哪里履历也会好看一些。”
“嗯嗯，爸爸，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给你赚钱买大房子的！”
许劲坤下意识想要回身阻拦——
“哎——”
两位诧异的回身，看到脸色难看的许劲坤并不认识，长辈又重新推着孩子的肩膀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还没离开张雪单位的大门，一条短信发过来——
紧接着任芳的电话打过来：“老大，看下验证码，我师父今天完成不了工作量会被扣分的，帮帮忙，帮帮忙。”
许劲坤紧抿着嘴——
半晌还是说出了验证码。
是可以直接结案的。
但许劲坤想起陈晨，还是想再等一等，能救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