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终于认出了卡莲修士,其实和诺伊恩相比,她的相貌不见得有何变化,气质却不比往常。仅仅对比前些日子无貌者的拟态,就能让他觉得她们俩相差甚远,不似一人了。
他们会见神殿来使的地方在高楼上,门一开,就能看到黄昏的落日。不得不说,他最近都没注意过天色变化,眯眼望去,他才觉得他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晚霞。
整个天空都染成了血红色,好似牲祭的先兆,云霭都毫无轮廓可言,仿佛诡谲的梦境。此处一丝蚀刻似的血迹,彼处一缕轻烟般的血流,最终汇成一片茫茫血泊。
卡莲修士似乎一直在凭栏远望,转头走来时,鸟群纷纷飞离,在血色晚霞的映衬下白得刺眼。
诺伊恩时还在神殿中深居简出的年轻修士,站在这高处,好像是在鸟群的围拢下凌驾于俗世之上,甚至像是在血色帷幕中笼罩着洁白的羽翼,披着一身白衣,委实像是梦境中的幻象。
这个时代罪孽最为深重的异端?塞萨尔回忆往事,发现她的想法没有任何苗头,她栖身的教派也是个无关紧要的分支教派。倘若她是接触了他人的思想,那在祭司的话术中,她只能算是个受到诱骗的堕落者。
相对可靠的猜测,就是她自行构建一套理论,威胁到了大神殿的正统。
“我做了什么?”隐修士高声反问,“世界的基础正在动摇,你们却还想着千余年来一成不变的旧经文!被你们的经文所玷污的神应该听到的,不是大神殿的声音,而是所有人的声音!”
祭司已经站不稳了,“你已经深受迷惑,开始堕落......”
“希耶尔被锁在大神殿已经太久了,你们说她身上迷雾笼罩,说信徒只能在大神殿沿着经文苦苦攀爬,但我只听到年轻的修士说,我的神,请来到我身边,于是她就拨开迷雾,从茫茫大海中来到了我身边......”
“那是虚像!”
“不是虚像!”隐修士大喝,“你们,大神殿,我不需要你们的旧砖瓦和修道院,也没有人需要!神已经赐给我权杖,我将用它诉说公正,揭示罪孽,告诉世人你们如何给我允诺拯救,却给我戴上折磨的囚具,捆上血淋淋的荆棘!神会给世人展示你们臃肿肥硕的双手,展示你们软弱残忍的心灵,展示你们血管里腐烂发霉的毒液!”
不管是比谁声音更大,还是比谁更能演说,祭司似乎都要在这名隐修士面前甘拜下风,至于武力,看看一旁虚弱跪倒的三名神殿骑士也能评估个大概。最后一名神殿骑士甚至抓在他手里,隐修士右手握着骑士的大腿就把他提了起来,好像吊在天花板上一样。骑士本人跟个钟摆似的晃来晃去,隐修士的手臂却巍然不动。
还没等塞萨尔继续思索,两方都把矛盾转向信使,目光也汇聚在她身上。这下子他看清楚了,特兰提斯城的剧变散发出的不是威胁,而是诱人的芳香。各地工坊扩张的太快,世俗世界尚未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大神殿看似关注到了特兰提斯,实际只是把上层权力的退场看作权力真空,换言之,这是一处无主的土地,只要他们伸出手就可以占据。
信使侧过脸,往塞萨尔投来一个眼神。“怎么办?”她在说。
塞萨尔没有回应,这意味着先留下他们,听听双方的详细条件。关系到特兰提斯这座城市的命运,他还得再多做些打算。这位隐修士到底听了什么,为什么把要送去大神殿接受审判的异端带来特兰提斯,他也要再打探打探。
接下来的选择,将会决定他们将要面对的危机。
......
阿尔蒂尼雅朝着帐篷口望去,恍惚间觉得赫安里亚会从那边走进来。
营帐的内部,差不多和她在古拉尔要塞选择的住所一样简陋,营帐外的地方洒满黄昏的晚霞,一片刺眼的血色,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色彩。
远处的景色她早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是风沙滚滚的土地,是天际翱翔的鸟群,是高耸的尖木桩围墙和堆成高塔的炮弹,哨兵在岗楼上四处远望,寻觅着尚不知位于何方的敌情。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她还在思索将会伴随她一生的命运。
不是由她来断绝生下她的宫廷,就是由生下她的宫廷来断绝她。自从知道赫安里亚渲染了她的背叛,得以鼓动贵胄和群臣支持出兵,要断绝她这个怀有反心的后人,阿尔蒂尼雅的心情就很平静,甚至有些欢快。
不过,阿尔蒂尼雅的欢快和平日不太一样,更像是处于半睡半醒和麻木之中。她在理性上理解注定发生的一切,也在理性的支持下突破重重困境,一路跋涉至此,但是,人们毕竟不只有理性。没法在心里
唤起理性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正在把自己送往何方,又是为了什么。
现在她看着汇报,就像她在菲瑞尔丝大宗师召开的会议上宣讲一样。她想证明自己的远见卓识,在宫廷中得到重视,结果只是换来了赫安里亚难以理解的注视。此后每一天,她听着自己卧室门外徘徊不定的脚步,都感觉如在梦中,一会儿惊恐地盯着紧闭的门,仿佛刚从梦中惊醒,一会儿又蒙着被子,全身颤抖,像是患上了寒热症。
死亡的威胁,仿佛在审视毒刺一样的目光。
“最早的时候,我以为我没有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不被重视。后来我发觉,重视的含义在不同的地方并不一样。”阿尔蒂尼雅说。
“至少他们的态度很明显,”戴安娜用她惯有的平静声音说,“能让你知道自己的作为换来了怎样的对待,而不是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死去。如果你将来拿着剑走回宫廷,面对赫安里亚,你可以告诉他,也告诉你,你的剑不曾砍过错的人头。”
“当年他们把我扔到本源学会,希望我去当个法师,余生永远都不离开依翠丝。那时候我还在为自己辩解,请求他开恩、宽恕,还有批评。虽然我也不知道老赫安里亚该宽恕我什么,不过总之,我就是在祈求宽恕。我没有当法师的能力,把我扔到本源学院,和把我扔到乡下荒村几乎没有分别。”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帐篷掀开了,门开了,戴安娜走了进来。
阿尔蒂尼雅眯起眼睛,想要分辨出宫廷的卧室和军营的帐篷,分辨出老宰相赫安里亚和她为自己勾勒出的宰相戴安娜。这两张面孔,一张苍老无比,像是死人的面具,却传达着她整个童年时代,另一张脸让她心生亲切,却也蕴含着很多复杂的情绪。
要不是戴安娜弯下腰,卷起一本书往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她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赫安里亚宰相还在卡萨尔帝国的宫廷里呆着呢,别在这做噩梦了。”戴安娜叹气说,“那老家伙不比克利法斯,他的年纪和精神已经没法上战场了。”
“我希望他能撑到我拿着剑来到他面前。”阿尔蒂尼雅说。
“老宰相就像你精神上的父亲呢。”戴安娜说,“一个有政治手腕也有军事能力的实际掌权者,除了能力所限无法接触伟力,几乎没有任何缺陷。相比之下,你真正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看不惯父皇吧,后来我知道他也是无奈,感情上也没好转多少。我可以给一个可怜的老皇帝表达怜悯,但这和对父亲的尊敬差太远了。”
“你的老师呢?”
“我的老师没有像我希望的一样支持我。”阿尔蒂尼雅说,“他为我描绘蓝图,补足了我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一切缺失,但他的目的,是想在我的蓝图上延伸出另一片蓝图。如今我深陷困境,我却无法......”
她叹口气,“你们各自都在深陷各自的困境呢。当时赌约还是没法支持你的灵魂吗?我本来还以为你已经准备好拴狗的链子了。”
“赌气的发言罢了......”阿尔蒂尼雅摇头,“感情上也许很认真,但也算不上有多认真。”
戴安娜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用符合礼仪的方式吻了她的前额和眼睛。她不由得闭上眼,感觉到她指尖和脸颊上清新的气味,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比过去更加明亮了,似乎有种母亲似的温柔劲头。只见她那两片弯曲的薄嘴唇上挂着微笑,弧度和阿尔蒂尼雅惯常的微笑没什么不同,细微的神情却自然太多了。
“我感觉你抛下我先一步长大了。”皇女说,“只有长辈才会这么安抚别人。”
“不,我经常这么安抚塞萨尔。”戴安娜说,“他这人总是有点幼稚的劲头,你不想自己身上有些幼稚的劲头吗?”
“不,他过的就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阿尔蒂尼雅说,“没有几个人能保持这样的心态还占据高位,乍看起来距离很近,仔细看来,却远得像是在天边。要拿锁链拴起来才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