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完全遮蔽了晚霞,只有蜡烛的火苗在昏暗中摇晃,忽明忽暗。猫似乎是睡足了,在桌边上弓起背来,张大嘴巴伸了个懒腰,还伸着爪子跟烛火嬉戏起来,显得毫无智慧可言。
阿尔蒂尼雅一直以为,它是流落到混种野兽人之间的纯血种类,还特地给它起名叫奥维娅。后来她才发现,这家伙只有最清醒的时候才像个人,一旦意识稍有些昏沉,智慧和人性就会逐渐退化,直至变成纯粹的野猫。她伸手把猫从烛火边推开,它站立不稳,差点就从桌子边上掉了下去,惊叫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奥维娅受惊清醒,现出了人类的眼神,然后又成了只野兽。
“安心点,受了诅咒的小家伙,”戴安娜把它抱到膝盖上,“趴一会儿吧,别在书桌上捣乱了。”
她伸手温存地抚摸猫的白色绒毛,用指甲挠它的肚皮。它蜷缩着毛绒绒的爪子,侧身躺了下来,又打起了呼噜。它看着就像是喝醉了,融化了,眯缝着眼睛,那双蓝眼睛里混杂着人类的柔顺以及野兽的神秘感,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和它本身一样神秘莫测。
“我有时候想找老师借点血喂给它,”阿尔蒂尼雅说,“也许就可以弥补它的缺陷,为它带来更多人性和智慧。”
戴安娜抬起视线,“阿雅。”
“我可以用我的血补偿他。”阿尔蒂尼雅看着奥维娅说,“既然帝国皇室的血脉和真龙有关,弥补他损失的血液一定不成问题。”
“你在它身上寄托太多了。”戴安娜说。
“有什么不好吗?”
“塞萨尔也在一个无貌者身上寄托了太多。”戴安娜叹气说,“说实话,这只猫不是特别需要你期望的人性、智慧和礼仪修养。你要是拿塞萨尔的血喂养它,它也不一定会变成你希望的模样。”
阿尔蒂尼雅想起了那个金发红眼的拟态假人。“他身边那个无貌者也不需要,可她已经拥有了智慧和爱意,难道不是吗?”
“那不是你想象中的智慧和爱意。”戴安娜微微摇头,“我不知说了多少次,无貌者没有灵魂可言,只是塞萨尔的信念很偏执罢了。我认为,她的变化,和塞萨尔认为他给予她的一切情感和关怀都无关。”
这就是法师的思维,阿尔蒂尼雅想到。“只和他的血有关?”她问道。
戴安娜颔首同意。“就是塞萨尔的血,”她说,“他的血就是承接现实和神代的纽带。无貌者表现出自身的智慧,是因为它长期采取塞萨尔的血液,说得更学术点,就是采取高等物种的血液弥补自身。”
“我头疼。”阿尔蒂尼雅抱怨说。
戴安娜只闭上一只眼睛,故意不看她捂着额头抱怨的表情。“她智慧的提升也好,收集人类信息的能力提升也罢,——我是说她的拟态已经不需要吃人了,都对她的伪装和生存更有利,是她自主进行的提升。相反,塞萨尔希望她拥有感情、人性甚至怜悯,你觉得这些对她的生存有利吗?”
“听你们法师说话,我就觉得这世界冰冷刺骨,让人窒息。”阿尔蒂尼雅说。
“我能拿这个世界有什么办法呢?”戴安娜又开始摇头,“我们法师越是探究荒原和神代,对现实的理解也就越深刻。阿纳力克是生命本质的传达,是彻底的非现实存在,塞萨尔是它的先知,就是对阿纳力克进行物质世界的表达。他在道途上走得越远,他的血就越完美,无貌者追随在他身边,得到他的血,也会因此变得更完美。”
“所以?”
“所以,这不是在夜以继日的相处中培养感情和人性的过程,是让自己作为纯粹的物质世界生命变得越来越完美的过程。这个完美,包含着一切有利于生存的条件,唯独没有塞萨尔希望的那些东西,——人性、怜悯,诸如此类。”戴安娜说。
“她的爱意呢?”
“爱意有很多种。”戴安娜拿手指托着下颌,表现得若无其事,“无貌者的爱意,起源怎样我们不必讨论,但到了现在,她一定是在爱一个总是比她更完美的高等生命。塞萨尔的灵魂和感情是残缺不全的,但无貌者并不需要、也不理解这些残缺,她只知道他的血表达着神代的真理。对她而言,他就是完美的生命体,是她理所应当去爱的东西。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失去形体约束的疯狂血雾,对无貌者来说却是完美的生命体吗?真是离奇。
“如果你能少说几句你对世界的看法,说不定我早些年已经对你表达过爱意了。”皇女说。
“你心底里也有个小孩像塞萨尔一样长不大呢。”戴安娜对她微笑,“而且你比他还更任性一些。我跟塞萨尔讲起这些话的时
候,他会摇头晃脑装作听不见,有时候甚至会捂住耳朵瞪着我。等我说完了,他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松开耳朵,接着更早的话题聊下去。”
“我想这是在表达不满。”皇女说。
“我会把书卷起来敲在他脑袋上,告诉他,他是个傻瓜,还是个自愿去当的傻瓜。”
阿尔蒂尼雅对奥维娅伸出手,看着猫摇了摇尾巴,舔她的手指。书桌上没摆餐具,不过戴安娜轻敲了敲就把地图和摆件换成了餐具和菜肴。她的法术造诣越来越接近法兰人的先民了,在先民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
戴安娜斟了两杯茴香酒,透明似水,和她碰了杯。皇女饮了一小口,就着她在帝国宫廷就很喜欢的食物吃了起来,是奶油拌着碎葱蒜做成馅料的面包。她每吃一口,就要喝下点酒,最后面包没吃多少,反而茴香酒喝了很多。
当然,她与其说是在喝酒,不如说是在用酒浸泡自己的情绪。她仍然怀着许多情绪,比如她的老师和她一样任性,甚至比她还任性,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师生一脉相承了。但一个她一直怀有敬仰的人怎么可以比她还像小孩呢?她所希望的,本来是他像父亲一样关注她、指引她和爱他,如今却生出了很多不好的情绪,散发着黑色。
“人们对如师如父这个说法的需求不尽相同。”戴安娜又往水晶杯里斟满红葡萄酒,“有些人几乎从未体会过,只需要感受到这份爱意就能满足,你觉得你是这种人吗?”
“我不是。”阿尔蒂尼雅说,“我的父皇作为大部分人希望的父亲已经够好了,只是我不需要而已。”
“我看你在感情上的需要也挺像无貌者的。”戴安娜举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发出响声,这酒在烛光浸染下倒是很像血。“首先是一个在你需要的领域上足够完美的人,其次才是一个爱你的人。”
“现在你知道你刚才在评价谁了。”她说。
戴安娜笑了,“看起来是在说无貌者,其实是在说你?”
她们俩都一饮而尽,阿尔蒂尼雅浅呼出一口气,感觉头晕了,但不是醉意。接近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时,她感觉就像撕开了她胸前的衣物,甚至是切开了她的肌肤血肉,触碰到了自己的心脏。她无法接受这么直白的真相,却又感觉异常愉快,心跳得忽快忽慢,仿佛是要裂开,又满足地像是要死去。
她能感觉到,也能看得到,她的爱意原来在于此处。如今她不仅借着些许醉意触碰了它,还察觉到了自己进一步的想法,——像无貌者一样爱他,得到他的血液,因此变得更加完美,然后紧紧抓住他,逐渐超越他。为了这个愿景,当然要用锁链拴住他,期间只要走开一步,她就会感到失落。
这简直是在拷问她,迫使她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招认她心中一切隐秘的黑暗面。
戴安娜很明显猜到了她的想法,把手放在她手上,语气温柔,“别太在意,阿雅,我们每个人的感情都很复杂,也并不单纯。这其实没什么。”
“我只是想找到一些可以在道德上支持我的东西。”皇女说,“我还会做很多、很多残忍至极的事情,如果没有灵魂的支持,会显得我所在意的一切都.......”
“害怕堕落到黑暗中去吗?”
阿尔蒂尼雅咬下一口面包。其实自从她走出宫廷,选择以剑刃回答她童年时代的疑问,从那一刻起,她所思所想的一切就不需要去深究了。她心里确实有个没长大的东西,像个小女孩一样困在宫廷的噩梦中,它懵懂、无知,希望着长辈的爱和善念,但这东西显然毫无用处,就是个玩偶,是个玻璃娃娃,把它扔到一边去握住利剑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或是捧起玩偶,维系童年时代无知的生活,像她受宠的废物皇兄一样长大,装作看不到她身边那些厚厚的墙壁;或是握住利剑,选择出卖、屠杀、背弃和征服,直至她能踏碎宫廷的厚墙壁,让那些人都跪在她的利剑下,——若不跪服就去死,二者必居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