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丝黎拿着信使的理论观察此人,发现了很多东西,他的表情乍看沉着冷静,实际上带着微妙的扭曲,越看就越觉得不协调。
卡莲修士倒是从里到外的平静自如,给她的感觉还要更诡异。
“希耶尔的信仰逐步扩张是必然,逐渐接近失控亦是必然。”卡莲修士应道,“由此带来的困境正如世俗中的政权扩张领土,吸纳更多子民,给予恩赐时只论功行赏,蒙受恩赐者亦是各怀欲望。换作其它神殿,他们理念不够虔信,至少无法蒙受要求苛刻的神赐,可对我们的神希耶尔......”
“神殿的信仰逐步扩张是我们每个人四处奔波的结果。”年长的修士说。
卡莲修士看着他,“真令人吃惊啊,这位大人,为了信仰四处奔波的可远不止我们,最终,却只有我们的信仰在世界各地扎下根系。以你的身份,怎么也不会意识到其中的必然性吧?”
“女神拯救所有人.......”
“拯救亦是一种苛刻的神赐,这位大人,更何况你召来的很多密使,他们蒙受恩赐,心中怀有的却无论如何称不上拯救。事已至此,并非我的看法太过偏激,是希耶尔的神赐本身,已经超越了所有经文的解释范畴。即使那些被接纳的异端,也只是在旧有经文的范畴中起舞罢了,从一支舞换成另一支舞,与其称为异端,不如说是宫廷小丑的戏剧换了一出又一出。”
年长的修士本来勉力维持平静,这下子他脸上无法遏制地浮现出一丝恐慌。“我不想质问我自己。”
“但在质问过我之后,你感受到的神赐确实更清晰了。”卡莲修士只说,“困惑和不解得到诠释,信仰的阻碍也化为乌有,平日不可见的真理几乎触手可及。接下来的问题,仅仅在于你想接受什么,是接受大神殿的使命,以求得到守护圣人代为给予的神赐,还是由你自己来接受你看到的神赐。我并不想显得我在引诱你,所以这只是个对答的过程,你问,我答,你不问,我就沉默到自己死去为止。”
“你笃定你会死?”
“我看到的真理要怎样剥去呢?这是个不值得讨论的话题。在我眼里,以那个时代的经文为蓝本书写的一切,都带着从守护圣人沿袭至今的偏见和误解,——欢愉女神。既然基石就是偏见和误解,那么再怎么补足和纠正,也只是在一株偏僻的树木上修剪枝干罢了。”
“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卡莲修士的语气平静且低微,就像是在篝火前讲述故事。
“希耶尔既是阿纳力克之影,是始源之影,”她说,“亦如法师们所说,是迷失之神,不过,它带来的迷失不是给予世间生灵,而是给予阿纳力克。其余所有诸神,都是始源之影从始源身上剥离的碎片。若说从始源身上剥落的碎片是种子,始源之影便是种子之所以生长的大地和土壤,可以代表一切意志和一切思想。只要你有坚决的意志,即使战争和熔炉也可以在希耶尔的理念中显现,化作神赐落于你手,又遑论是那些各怀心思的密使呢?”
忽然间泛起了刺眼的光芒,伊丝黎惊悚地扭过头,发现年长的修士正用双手压住自己的额头和双眼。他面色很绝望,姿势看着也很滑稽,但从他眼中泛出的耀眼白光就是神赐的象征。伊丝黎在大神殿见识过,她知道这就是神赐。
这种年长的修士在修道院里夜以继日的祈祷,就像给自己的灵魂注入灯油,一旦遇见神赐的火苗,就会燃起光芒。
单只看他枯槁的面容,伊丝黎就觉得他还在修道院里夜以继日的冥思。这种人几乎不吃饭、不饮水、不睡觉,胡须和头发都胡乱纠缠在一起,不用辨别得太认真,很轻易就能看出他到底积蓄了多少灯油。
话说回来,伊丝黎想到,她也有什么她没注意到的坚决意志吗?迄今为止吃了这么多苦头,拯救的理念也好,欢愉的诸多延伸也罢,哪一个都和她沾不上边,经文也是敷衍了事,可她最终还是密使和修士两手抓。虽然她哪边都是半吊子,哪边却都有所成就,还有了碎得满地都是也可以拼起来的不死性,碎了多久都没关系。
虽然她的家族认为她在信仰的路上走了这么远,一定是享尽了希耶尔女神展示的欢愉之路,但她自己知道她和这事根本沾不上边。死去的叔叔给她的承诺还萦绕在她心头,叫她等个好时机嫁出去,可这一切都被撕烂了,在她小时候给她承诺的人死了,连她自己也.......
不,不对,伊丝黎摇摇头,梦里发生的关系当然不算数,所以她还是完好无损的,顶多只是梦到自己给狗啃了。可要是梦里发生的关系不算数,她要怎么把这笔帐记在
塞萨尔脑袋上?这还真是个复杂的命题,值得探究。
“神在向我昭示.......”年长的修士跪在篝火边上喃喃自语,汗已经浸透了他缠结在一起的头发和胡须,看着就像一个绝望的流浪汉。
伊丝黎知道,大神殿一定没想到异端修士的想法已经形成理论,构成实质,拥有了启发的恩惠。可在记录中,她孤儿出身,不识文字,未经教育,除了粗浅的医术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拥有这样清晰的理论和这样明确的洞察?
她看了一眼异端修士的包袱,发现有本手抄摆在年长的修士手边,摊开来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任何不该有的文字记录,只有一些奇异的音符标注和粗浅的语句。年长的修士给予的批注是......小孩用的识字书?
认真的?是这修士的父母给她的遗物吗?
“但是为什么?”年长的修士终于缓了口气,但他的眼睛还是白炽耀眼,就像黑暗中的两枚太阳,“你是如何认知到了阿纳力克,如何对它和希耶尔构建了理论?我们不是已经把异神......把它的知识封存到了最深的地下吗?”
“如果你要为了接下来的罪名审判我。”卡莲修士说,“那么,你可以把它写下来,记在你的手稿上,带到大神殿呈上去。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考虑从我身上剥离异端思想了,直接推行到死亡的一步对所有人都好。”
“我在听。”他说。
“我曾深入接触过一个人,他是阿纳力克的使者。我察觉到端倪大约是在我和他接触的数个月之后。当时我已经或多或少受了一些影响,而且因为其恶劣的品性不堪其扰,不过因为种种缘由,最终我还是没能检举,反而因其行迹送上了祝福。”卡莲修士说着闭上了眼睛,“因为这种接触,我在我一直追寻的信仰之树上发现了一条分支,就指向他,指向他背后那个被称为异神的神。”
这不对啊,伊丝黎想。她也接触过阿纳力克的使者,比这异端修士接触的一定深入得多,甚至他妻子都不可能比她接触得更深入,她为什么就没发现?
“潜伏在人世的背叛者......”年长的修士睁大了眼睛,刺得伊丝黎都眯起了眼睛。
卡莲修士轻轻摇了下头,“既然你总是和我说起拯救,那么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我个人对拯救并不执着,秩序的更替在我眼中也像是自然的变迁,带着天理的意味。你和我说种群或是背叛,我是没什么想法。你说我是拯救者,那也是你错误的判断,只是有人带着伤痛来到我身边,我就不会拒绝把他们的伤痛转移到我自己身上而已。作为工作而言,和雇佣兵们也没什么不同。”
“不,这不一样。”
“是一样的,这位大人,就比如工作的报酬。我并非无偿做这些事,我收取的报酬远比黑剑的雇佣兵昂贵——是人们无法看清、无法洞察,因此也不曾珍惜之物。”
“是什么?”
“正是伤痛本身。”卡莲修士说,“伤痛因为外在的特征太过明显,反而模糊了这种事物蕴含的意义,又因为自身的意义太过丰富,因此又朦胧了这种事物外形的细节。一个人并不理解它的意义,于是把自己的伤痛转嫁给我,又把为伤痛赋予意义的故事讲述给我,——综合来看,就像把他们的经历从自己的灵魂中剥离出去,赠与给我,不是吗?是金钱更珍贵,还是我所收取的事物更珍贵?”
“你在自己受审的时候也要这么说?”
“我还以为我已经在受审了。”
“你可以辩解的。”
“人若利用谎言为自己辩解,就是在埋下剥离信念的种子。”
“你就是靠着这种想法攀到了这么高的地方?”
“称不上攀登,”卡莲修士说,“我也不觉得我是在攀登。多年以前,我的母亲死在诺伊恩的神殿里,埋在树下。因为她死前身患疾病,且精神失常,我掩埋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枯槁佝偻,嘴巴大张形成一个黑色孔洞,就像一个皮包骨的奇异之物,肋骨就像木头浮雕一样透过皮肤刺了出来。”
伊丝黎觉得这修士才是真正的精神失常。
“我大约埋了母亲十天吧。”卡莲修士继续说,“神殿当时人手太少,这事也只能我来干。那段时间,我看着日升月落,人群往来,发现我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有着一种奇异的平等,不管是一个受人敬仰的祭司、一个身强力壮的骑士、一具死后无人在意的枯槁尸体、一只蚂蚁、一片杂草、一块石头,都不能在这日升月落中要求特别的优先权。”
“你......”
伊丝黎发现这年长的修士越来越不对劲了。不过很可惜,她毫
无感觉,难道是她根本没有追寻信仰的念头吗?说不定还真是,对信仰越是执着过头的,听了这异端修士的话就越容易陷入疯狂,至于希耶尔对她伊丝黎的神赐......
“我以为,”卡莲修士继续说,“正是这些事物的外表太过清晰,对比也太明显,因此才掩盖了它们之间普遍存在的平等关系。人们的眼睛总是落在细微处,见微知著亦是一种高尚的品格,期待着发现每个事物的独特之处,赋予其美和丑、善与恶。但在日升月落中,阳光总是照耀着一切,阴影也总是笼罩一切,光与影的均等之下,一切偏爱和憎恨都显得自以为是。”
说到这里,卡莲修士往伊丝黎投来一瞥,说,“谁给希耶尔赋予了欢愉的含义已经不重要了,希耶尔是始源之影,别说人和人在它眼里没有区别,即使一块石头,它也会让它散发光芒。”
这话可真难听,好像她伊丝黎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似的。
“不要称其为始源,”年长的修士低声说,“至少不要把阿纳力克称为始源。”
卡莲修士微微一笑,“那么就是邪神之影吧,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这位大人。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的理论可以改变这千年来的信仰,不过我还是得说,光与影的均等不会因此改变。也许在下一个千年,也会有不同的信仰存在,和你们一样顽固。毕竟,野兽人也只会认它们想象中的阿纳力克,不认其它任何东西。”
“你心存死志。”
“谈不上心存死志,非要说的话,我还是希望多在世上行走,在更多人的伤痛和故事中关注他们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意义。如果有机会,我会把我发现的意义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自己生命的意义所在。如果没有机会,那就由我自己把它们保存起来,放在我的钱袋子里,就当作我的私产了。”她无动于衷地说。
“辩解可以让你活下去。”年长的修士说。
“在大神殿的意志中,任何谎言都会被放大,让人无法承受,于是个人的意志就会被自己的谎言撕碎,最终剥离出去。虽然在偏远的修道院度过余生并无不可,但要是有故人来找我,想要听到他们曾经聆听过的话语,我自然不希望自己令他们失望,所以,我还是就这样死去的好。”
“那你看到的东西呢?它们未曾书写,未曾留下任何记录,你如果在审判中死去,这一切就都无法为人所知了!”
伊丝黎眨了眨眼,这老东西好像是真疯了。至于吗?
“人类如何看待它们,并不重要,而我也是人类。”卡莲修士说,“我已经说过了吧,这位大人,光与影的均等不会因此改变,并且人类怎么看待它都无所谓。在人类存在之前,那些事物就已经在等候,正如日升月落,过去如此,将来亦然。今后若有一天,野兽人被地上的石头取代,亦......”
伊丝黎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笑话发笑,老修士忽然扭头看向伊丝黎,多亏了信使教给她的技艺,她才发现老东西面含杀意。什么意思?杀了她这个见证者就没人知道这地方发生过什么了?可是她也没反对啊?非得她点头认可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