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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为了活得更久点,逃要是逃不掉,那就只能投降了。好就好在,伊丝黎真有法子给老修士找到一个阿纳力克的先知,让他感受一下所谓的光与影,证实异端修士的言论。如此一来,老修士再怎么怀疑她不可信,只要她还没实现承诺,他就没法给她真正的死亡。
至于把人送到塞萨尔脸上之后他要怎么办,那当然是让他自己考虑,还能怎么办?
夜半时分,伊丝黎被捆在树上,独自揣摩着她的开场白。“亲爱的塞萨尔叔叔,”她想到,“我带来了一位你可以争取的大司祭。当然,他并不是大司祭,但他和大司祭的区别只在于他没被选上。为什么他没被选上呢?因为他在宗教法庭提出的意见过于激进,他对外的手段也过于血腥,因此他遗憾落选,惨淡退入了修道院。”
这段开场白很有冲击力,只是想想塞萨尔那张眉毛抽搐的脸,她都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对塞萨尔的想法就是总有一天要干掉他,而且,她为此付出了自己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现在,一切理由都在说这件事无法实现,那么,她至少也要用尽一切方式惹他生气,还不能让他反驳才行。
显而易见的是,四处爆发的战争已经来到了新的阶段,希加拉的神选掀起洪水只是个引子,希耶尔的神殿把修道院里的隐修者找出来,很可能意味着他们也有意参与战争。或迟或早,每个神殿都会按捺不住他们压抑了千余年的渴望。在所谓的神代断绝发生之前,它们就会把世俗世界的秩序推向分崩离析。
虽然塞萨尔得到了披肩会的支持,但希耶尔的影响之广泛也带来了一系列副作用,派系分歧正是其中之一。
披肩会代表着神殿中最倾向于医治和拯救的一派,其中多是新兴势力。在披肩会中,怀有理想的贵族子弟相互联系,组成同盟,即使没有表现出世俗政治的倾向立场,也大多倾向于遏制王权,最终倒向贵族联盟乃是显而易见之事。
但是,披肩会的支持,并不意味着守护圣人的支持,更不意味着大神殿本身的支持。像她不远处这位抛弃了姓名的老修士,他们才是大神殿真正的基石所在。在需要他的时代,他是行事最为暴烈的行刑者和审判官,在不需要他的时代,他就是连神赐都得不到的隐修士,除了在修道院里夜以继日地积蓄灯油,他什么都不做。
既然大神殿放他出来,还委派了任务,就意味着还有更多像他这样应该老死的家伙正在接受圣训,就像把土豆从地里刨了出来,清理土豆皮上的污泥和土块。
这种法子当真万无一失吗?其实未必,只看这个喃喃自语的老修士,伊丝黎就知道其他老土豆也精神不正常,只是这一个站得最靠悬崖边缘而已。希耶尔的信仰不断扩张,带来的可不止是单纯的扩张,还有一系列放在千百年前要被称为渎神的退让。
像伊丝黎这样的密使。放在过去,她顶多也就在大神殿祈祷几句,在修道院走个过场。现在她不仅可以接受神赐,甚至连经文都不需要记住。
真是宽松,不是吗?
这个老土豆召集密使之前,说不定还以为这个时代的密使都和他的时代一样,是信仰最虔诚且最出类拔萃的神殿骑士。真打起来,他才发现连她伊丝黎这样的人物都能站在靠前的地方。
真是物是人非。
如果塞萨尔非要追问她这个老土豆的来历,她该怎么办?如果塞萨尔问她这个老土豆出现意味着什么,她又该怎么办?伊丝黎瞪着天上的圆月,再次陷入迷思。
她要用甜甜的语气回答:“亲爱的塞萨尔叔叔,关于这个老修士的事情,当然是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一点儿也没有。你是领头的,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要来问我呢?”
所以,她真的要一问三不知,就像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想过?这个问题都不值一问,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她就是不想说,就为了塞萨尔怀疑她已经想到了很多事却怀着怨气不发一语,于是他只能瞪着她,眉头皱得好似干旱开裂的田地。
伊丝黎当然不会告诉塞萨尔,这种人会在某个时代抛弃姓名,会被宣布死亡,甚至会接受宏伟的葬礼,最终会被送入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从此以往,除了聆听大神殿的钟声和对希耶尔祈祷以外,他们什么都不会去做,也什么都不会过问。
虽然各个大神殿都有隐修士,不过,总有一些隐修士隐修的法子特别极端。对于神理高深莫测,宛如迷宫一般无法寻见的女神希耶尔,则更是如此。
从早年开始,就有落选大司祭的修士宣誓把一生都献给真正
的信仰和真正的神理。人们认为这种追寻需要摒弃一切尘世的烦扰,于是就会完成接受死亡、开启葬礼、抛弃名姓三个步骤,最终,他们会在地下室的木棺中醒来,得到一具轻易不会死亡的永恒躯壳,就像碎得满地都是也可以拼起来的伊丝黎一样。
从此之后,这些隐修士就会一直祈祷,一直聆听大神殿的钟声,除了大神殿本身的意志以外不接受任何指派了。
就像埋进地里的老土豆。
能把这种老土豆从地里刨出来,大神殿一定是有了相当激进的决定。考虑到如今四处爆发的战争,大神殿的决定是什么也显而易见。
然而,凭什么塞萨尔想利用谁,就能完全利用谁?凭什么塞萨尔想知道什么事情,就都能从他身边的人嘴里问出来?他应该多想想,他认为自己可以利用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他应该怀着不安去怀疑,去动摇,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身边人各怀心思的噩梦,一觉醒来也得气喘吁吁,这才算是像话。
实话说,在萨伊诺还没杀了她母亲的时候,或者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母亲就时不时给她讲述各种公主被关在高塔上整日落泪的骑士故事了。虽然后来伊丝黎知道,这是母亲在给自己带着财产私奔做铺垫,不过,童年时代的故事总是可以塑造一个人的观念。哪怕后来她知道了个中密辛,她还是觉得家族是座高塔,必须得有个专情的骑士把她搭救出去。
她讲给其他小孩听的骑士故事,不止是她拿来骗人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她自己心怀希望的。
在伊丝黎还是个听骑士故事的小女孩的时候,她亲爱的萨伊诺叔叔半夜里把她妈妈给杀了;在伊丝黎觉得骑士故事要成真,要跟着她艾登叔叔的许诺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亲爱的塞恩爷爷把她艾登叔叔给杀了;在她真当上了骑士,于是决定一边报复,一边自己去完成骑士故事的后半部分的时候,她又成了个无头骑士,——无头骑士怎么才能完成后半部分?那还是骑士故事吗?分明是恐怖传说吧?
可怕的是,就在伊丝黎决定把骑士故事的后半部分放到一边,专心报仇的时候,她自己都快忘掉的愿望居然实现了。
通过一场荒唐的绑架,她确实是摆脱了博尔吉亚家族这座高塔,也确实是靠上了一棵大树。她确实可以把麻烦的东西往树底下推,就比如说这个老土豆,而不是看着家族把麻烦的东西往她身上丢了。
这世界真是荒唐到了一定程度。想到塞萨尔竟然把专情的骑士这个角色往他身上揽,伊丝黎简直要气的拿头撞墙了。虽然从理性上说,确实是他把她给救了,但这两件事之间明显存在巨大的鸿沟,只是结果相似罢了。
当初她没歇斯底里到底,只是切了自己两根手指给他一点教训,自然是因为她也有现实的一部分。她做梦归做梦,但她不会一做到底,死在梦里。然而她也没法现实到底,咽下这口气,正因如此,惹他不高兴还是她目前拥有的巨大动机。
由于隐修士一言不发,好似死了一样跪在篝火边上,最后是卡莲修士给伊丝黎拿来了夜晚的吃食。她被捆在树上,四肢脱力,身体麻木,不得不像个婴儿一样张开嘴由她投喂。好在她连碎得满地都是也经历过,所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换成其他骑士,怎么也该为了这一耻辱放声大叫了。
“你要带我们去见的人,”卡莲修士看着她咽下一口稀粥,“就是北方的领主塞萨尔吧。”
伊丝黎脑子里转过一系列念头,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是,没错,我听你说自己来自诺伊恩,所以你是在战争期间接触了他?”
“萨苏莱人攻城期间,塞萨尔几乎每天都要拜访神殿。”
“你看起来也没有去北边找他的意思,那你想问什么?”
“我确实没有类似的需要。”卡莲修士说,“不过想到他是阿纳力克的先知,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想知道他对这个世俗世界都做了什么。”
伊丝黎又张嘴咬下一口她手上的肉干,“你问的是哪方面?渎神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