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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韦拉学派的法师取出一捆卷轴,握在手中,就像要展示军情地图一样缓缓展开。加西亚漫不经心地取出一杯酒,他已经喝完了一整瓶,不过这地方总是有更多的。等他斟满了酒,乌比诺眉头深锁的脸已经出现在卷轴上了。
“你也焦头烂额起来了。”加西亚对着卷轴那边的人说,“好多年以前,我们俩在战场上碰面的时候可都是年轻俊朗,意气风发,把比我们年老的人都当成历史的沙尘。现在你感觉怎样?”
“我也快变成历史的沙尘了。”乌比诺说。
皇女阿尔蒂尼雅给了加西亚背后一刀的事情,其影响远不止如此。对于塞萨尔,加西亚觉得他们博尔吉亚家族受了诅咒,因此家族成员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他都不觉得奇怪。更何况塞萨尔近些年确实做了不少疯癫之事,颇为符合萨苏莱人行事疯狂的传闻,人们都对他的背叛心有准备。
但是,塞萨尔关系到的另外两人,她们的身份地位和政治态度非常重要。
皇女认了个萨苏莱人当老师也就罢了,公爵的女儿还和他不知何时成了婚。这场公爵之女的婚事,别说是举办隆重的婚礼和宴请各地宾客,连消息都没传出去,忽然间,就有人发现她在要塞会议上自诩为领主之妻,——她全权控制从冈萨雷斯到古拉尔要塞的一切领地事务。
这两位行事之迅速和转向之果断,都远远超出常理,别说是劝诫和商议,那些自以为亲近的人连消息都没收到就发现事情已经完成。
皇女借着战争远赴奥利丹,除了财产家当什么都没带,公爵的女儿也毫无区别,弄得世人都觉得她们俩中了草原人的魔咒。恰逢萨苏莱人和奥利丹达成了通商协定,这件事越传越夸张,不仅传成了这时代的贵女仰慕身体强壮的草原人男性,甚至还在奥利丹掀起了一阵诡异的萨苏莱人衣着时尚风潮,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商人都借此赚了大钱。
塞萨尔病重在床的消息,对紧张的局势造成了一定缓解,加西亚也发现,他的表弟顶着领主的名头却几乎不出面。很长时间以来,塞萨尔的领地事宜都全权交给公爵的女儿和背井离乡的皇女,渐渐的,人们开始对他病重的传言深信不疑。
甚至有人觉得,他们俩的婚事是假的,实则是公爵的女儿把草原人当了男宠,享受他公牛一样强壮的躯体和战马一样粗长的物件,除此之外却不把他当回事。
传言说,但凡草原人有一丝不恭敬,贵女就用她可怖的法术给予惩罚和告诫,要他屈服跪拜。只有在需要草原人出面的时候,她才会把草原人像战马一样牵出来打扮一番,让他诵读她教的稿子,毕竟,不管怎么想,草原人都不可能有什么文化和政治见识。
此类传言绘声绘色,极力描摹公爵之女端庄娴雅的印象和草原人强壮如牛的身躯,再佐以前者全权掌控领地事务,后者却闭门不出的现状,其中凸显的反差感一度要取代其它一切传闻成为公认的真相。
篡夺领地的谣传愈演愈烈,不过和公爵的女儿相比,草原人毕竟只是草原人,所以也无人质疑,反而觉得就这样才更合适。
既然领地的实际控制者是公爵之女,作为她从小玩到大的亲密挚友,第三皇女投靠自己的挚友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也好,乌比诺也罢,他们俩都受了这些见鬼的传言毒害。哪怕他们知道有一部分传言是虚假,其余的大部分也太过绘声绘色,让人很难不去相信。
借着此类传言,乌比诺和他的女儿加强了书信往来,逐渐相信这一切是她在实现自己的愿景。由公爵之女来当领地的实际控制者,自然不会有背叛国王的理由,种种不快那都是草原人行事过激。加西亚也跟着帝国的使者拜访领地,会见了戴安娜贵女和阿尔蒂尼雅皇女,想要确认传言的真实性和她们俩的态度。
她们俩的态度相当鲜明,前者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一切指控,后者则更多强调了亲情,描述了自己在皇室遭受的种种伤害。“我真的开始想念你了,舅舅。”阿尔蒂尼雅说,“但我恐怕不能回去。”
“她一直都处于生命威胁中,”戴安娜严肃地说,“但是你们不曾注意。”
你应该明白,当时贵女的视线在说,皇女很害怕。
加西亚后来才意识到,不应该相信两个实际掌权者的说辞,哪怕她们再年轻、再漂亮也不行。就算皇女当真一直很害怕,像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如今她掌握着这样的领地和军队力量,她也和这两种性情沾不上边了。
没错,当时不止是皇女的亲舅舅深陷自责,加西亚自己也受了蒙蔽。他心里都是多年
前他带着尚且年少的皇女一路南下的旅途,那些经历,多少让他想起了他、萨伊诺和费娜西雅都还小的时候一路北上的往事。
但是,一个只因为天赋异禀就深陷死亡威胁的人,她需要的当真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自责吗?一个知道自己深陷死亡威胁还冷静对待,一直逃到了奥利丹掌握了领地和权力的人,她当真不是一个精通表演的政治家吗?
这都是后话了,毫无意义的后话,但是至少,加西亚和阿尔蒂尼雅皇女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也就在他真正的孩子和他的表弟塞萨尔之间。此事对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比他脑子不正常的弟弟和妹妹轻多了。他借口卧病在床,是这破事已经麻烦到了让他不想亲自上阵的程度。除非赫安里亚把大军开到古拉尔要塞城下,否则他是不会爬起来干这些脏活了。
说到底,奥利丹怎样关他什么事?
不过,对于乌比诺......
“你女儿又给了你什么惊喜吗?”加西亚又开始给自己倒酒。
“你委托给我的年轻人资质非凡。”乌比诺说,“如果我早知道她有这种资质,我当年绝对不会把她放回黑剑。我和她商讨了一路,理清了战况和局势,安排好了她接下来的目标和她会收获的战功,只要一切顺利,让她受功封赏摆脱雇佣兵身份不是难事。当年的恩怨,也都可以让她自己来一剑勾销。”
加西亚放下酒杯,盯了他半晌。这么说,就是有不顺利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雇佣兵,她身上有什么你都处理不了的恩怨吗?”
“不是她身上的恩怨,是她同伴,那个修士的恩怨,——那是个异端。”
“一个跟着雇佣兵到处救人的医师,也值得神殿大动干戈?“
“我也不理解。”乌比诺说,仍然眉头深锁,“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冲突相当惨烈。在一个亡魂徘徊的山村里摆满了神殿密使的残尸,其中有不少人都是......”
“各地贵族送去神殿的精英子弟,”加西亚点头说,“我侄女就是其中一个。”
“都死了这么长时间,灵魂归于神域,尸体也无法复生了。”乌比诺说。
“你保不下她。”加西亚感觉头疼,这是什么规模的死伤?“如果你这些年来一直经营自己的势力和人脉,你也许可以保的下她,但现在,你绝对做不到......你想找我搭把手?”
“当时她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以为她想要我搭把手。”乌比诺说。
“然后?”
“她辞去了军中职务。”乌比诺简要地陈述了事实,“正好你带来了几支黑剑的队伍,她基于黑剑的合约把自己的人手全都转给了同僚。她的私产也分了两份,一份全部用来支付黑剑内部高昂的违约金,保证她的同僚可以接受这批人,另一部分用来归还我最近的照应,只要求我再做一件事.......”
加西亚觉得脑子发麻,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进入他无法理解的范畴了。“断掉一切后路?从她流浪穿过整个奥利丹,到她加入黑剑,这么长时间以来积攒的所有东西,还有你给她展示的受功封赏的希望......拥有的一切,还有将要拥有的一切,全部都?”
“也没留任何私产,据我观察,刚好够一趟路费。”
“往哪去的路费?”
“希耶尔的大神殿。”
“她要什么?”
“要我给写她一份谒见文书。”
“你写了?”加西亚盯着他。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乌比诺说,“我开口挽留,她问我那些密使的身份有一半都是各个家族的贵胄,问我在如今紧迫的政治时局下可有一丝保得住她的可能。我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我说她辞去军中职务,会有一大群雇佣兵失去他们习惯的领导和指挥,这不是把手下委托给同僚可以弥补的。她说她把自己的私产全都拿了出来,只留了一份路费,她给我的那部分,可以让我再雇一支同等规模的黑剑部队,维持数月之久的薪资。”
“也许我不该在卧床休养之前给她付那么多钱。”加西亚说。
“说这个已经没意义了。”乌比诺说,“私人情谊和军中职责都派不上用场,身份和私产也被她像件旧衣服一样撕下来扔掉,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说服她。至于强行挽留,就在我和她见面的时候,我的帐篷外面已经有一个家族找来的法师和刺客身首异处了。”
“她要拿着你的谒见文书去大神殿做什么?”
“大神殿把异端修士带走了,代价是满地的密使死尸。我告诉塞希雅,我们要进军南岸,稳住特兰提斯的态势,然后以其为支点切断北方叛乱者和南方叛乱
者的联系。但她说,她现在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流浪者,无法承担任何军中职责。等她拿到谒见文书,她就会动身前往希耶尔的大神殿,就荒村中发生的一切讨要一个说法。”
“所以这就是一切了。”加西亚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好像发了一场白日梦一样,叫他神志恍惚。
“实话说,我有时候也会发白日梦。”乌比诺公爵点头说,“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也许我也该干出像她一样决绝的事情。我该把我的家族、我的同窗、我的君主、我的王国和法术学派之间的盟约都扔到一边去,带着我真正爱......”
加西亚摆了摆手,“别跟我提你和你那奥利丹王后的旧事了,我听到王后这个词就头皮发麻。”
乌比诺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是这个年轻人,是塞希雅·德·弗兰放弃了一切,还是我放弃了一切?”
“能够说出自己可以为了一件事放下其它的一切,然后当真去做,这事不是人和人之间的区别,是人和神之间的区别。”加西亚只说,“我劝你别多想了,公爵,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和你我无关了。倘若这场战争最终失败,我还好说,你才是会真正失去一切,乌比诺。有两个你背叛过的女人正在高处等着审判你呢,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东西。”
......
一整夜的时间,篝火都在这片渺无人烟的荒山上燃烧,伊丝黎坐在边缘处,研究着信使赠予她的火枪,拆开来仔细观察。然后,她沿着月下随风飞舞的黑灰转了转眼睛,注视着在一支小树枝下分开的火堆。
正拿着树枝给篝火添柴的人,就是他们抓来的异端修士。世上难得见到知晓了余生命运还旁若无人的家伙,即使是她当了俘虏都满头大汗,特别她当时一睁开眼睛就是一张法术解剖台和满地染血的法阵。但是,这名修士就是很自在,时不时对着夜空祈祷,反而把人带过来的大神殿修士沉默不语,只在黑暗和寒冷中听着自己低沉的呼吸。
死了太多密使了。
“因为这次召集过于急切,有太多出身高贵的密使只为神赐的恩惠而来。虽然他们不敢面对、也拒绝面对从外域现身的孽物,面对一介雇佣兵却自持武力,蜂拥而来。如今他们生死两难,也正是他们自行寻觅的结局和自行抓住的命途,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修士。”卡莲修士忽然开口说。
“是我担负着这些密使的生死命途。”大神殿的修士声音低沉,“急切地召集了我能召集的所有密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