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七十一章 我觉得她不是人

......

伊丝黎穿过从尸骨上长出来的长草,爬上陡峭的悬崖,直到残忆徘徊的荒村出现在她视野中,她才停下步伐。奥利丹的军队就在不远处扎营,异端修士却要带着仆从悼念废弃的教堂,着实很有神殿修士的行事风格。

远远望去,携带大神殿喻令的密使就像许多暗影,时而无声飞掠,时而原地消失,不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任何踪迹。爬到悬崖上的只有她一个,因为她是擅长逃生的伊丝黎,她负责的大多都是引路、放风以及收尾事项。

伊丝黎一边远望,一边提笔记录,因为常年往来世界各地,她临时受召参与的异端抓捕从来不少,有时候当地人手不足,她也会在掌握情况之后勉为其难搭把手。这次行动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实则调遣了多地密使,大神殿对其重视的态度异乎寻常。

重视必定意味着功劳和奖赏,但也有较大可能带来死亡的征兆。当年萨加洛斯的大神殿追杀塞萨尔时也很重视,最后参与的修士十不存一,连神选者凭依的躯壳都被索莱尔的幻影一箭射了个对穿。伊丝黎只庆幸她当时没追上去,要不然,她的碎块已经给塞进血肉傀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看到死者的残忆四处徘徊,连本来靠近荒村的士兵都扛着营帐跑远了,行动本身也更不容易被察觉了。这附近的地势多变,丘陵连绵起伏,易于藏身,但在落单之后,也很容易发生致命的意外。

有人说,残忆的频发就意味着秩序的倾覆,因为库纳人遗留在世的残忆大多都在他们灭亡的那些年。倘若此话不假,伊丝黎一定会活到人类灭亡的最后几年,亲眼看到塞萨尔和老塞恩全都死掉再去死。

信使从伊丝黎身后浮现,看着就像一片影子忽然站了起来。她站在她身侧,朝荒村眺望过去,很明显也在注意这场神殿密谋。“你有什么意见?”伊丝黎问她。

“我的意见是再多关注一点你脸上的情绪,很多肌肉都有微妙的扭曲。”信使说,“如果你想当个更完美的密探,接触更深层次的秘密,先把你的表情控制做好点。不是什么情况都可以用一副甜美的微笑应付过去。”

伊丝黎觉得这只人面老鼠越来越恐怖了,虽然顶着一张漂亮的人脸,实则对人类外表的美和丑毫无认知。为了构建对于人类面孔的认知,她拿起的不是美学,而是解剖学,就像工匠观察机械零件的尺寸一样观察人类的面部肌肉。

毕竟,食尸者族群就很擅长尸体解剖。

“你认识人类面孔的法子太诡异了。”伊丝黎说。虽然她确实想从人面老鼠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那你希望我怎么认识?”信使问她,“建立美学意义的认知吗?到我生命终结,我都不一定办得到。相比之下,你们人类的肌肉分布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只要结合情绪变化和诸多面部肌肉的扭曲,你就可以......怎么,没有解剖过人类?我还以为你经常碎得到处都是,不会不熟悉这个。”

“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伊丝黎说,“那边已经开始死人了,你打算评估威胁吗?”

“那名红头发的卫士确实诡异,换作我去面对她,我也会以为她毫无威胁,然后被她不经意间一剑穿喉。按我近些年来的经历,毫无疑问是有古老之物依附在她身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是先知,面对无法揣测之物,我只会说谨慎为上。”

“我想溜到河边躲起来。”伊丝黎说,“那护卫最开始和一个神殿密使打得难舍难分,现在已经可以一剑砍飞两个脑袋了。我觉得她不是人。”

“确实不像。”信使说,“但你的同僚也不一定会输。当初我趴在先知的肩膀上,神殿也在使用相似的战术。骑士们前赴后继冲向孽物,修士们不断把刚刚死去的骑士原地扶起,命令他们再度奔赴前线。即使先知化身的孽物杀了这么多人,几乎把每个奔赴前线的神殿骑士都杀了十多次,他还是被逼得步步后退。”她低下头,看了伊丝黎一眼,“生死不受自己掌控的骑士们不知何为恐惧,他们也不是人。”

“别看着我说这话,我当修士和当神殿骑士都是半吊子。”伊丝黎说。

“我想,你们这次行动的成功和失败,取决于你们的目的本身。”信使又说。

伊丝黎远望着荒废教堂,先看了眼红头发的护卫,又看了眼那名异端修士。“目的的话,杀了那个修士,或者带她去大神殿,没有其它目的。”她说,“和信仰无关的话,一个护卫再怎么样也不值得大动干戈。”

“可有任何区别?”

“杀了那修士,意味着她重要的程度相对有限

,不值得投入更多资源,因此死了比活着更好。带那修士去大神殿,意味着会有一整套繁琐的审判流程等着她,目的是用大神殿的意志压迫她的意志,先从她身上剥离受到青睐的异端思想,再考察她剥离之后的态度展示宽恕或惩罚。”

“宽恕或惩罚?”

“给予她彻底的死亡,亦或是让她在无人知晓的修道院度过余生。”

“好吧,那么是受到什么青睐?”

“我们的神。”

信使注视了伊丝黎一会儿,“你们这些神殿倒是很有意思。不过就我所知,希耶尔的神殿是最宽容的神殿,为何也会如此残酷?”

“宽容亦有区别。”伊丝黎回答,“绝大多数教派分歧,大神殿都可以接受,萨加洛斯的大神殿在裂棺派焚毁圣像之前也愿意接纳它们,希耶尔这边还会比他们更宽容。毕竟,大神殿正在求变。就连那帮到处致幻纵情的地下教派,大神殿也不会多作理会,会有这种场面的,一定是大神殿认为她有致命威胁。”

信使又看向远方的屠场。密使的尸体正接连倒下,就像纸扎的人偶,若不考虑和自己共生的妖精群,每一个密使都不比伊丝黎差到哪去,所以那护卫把她切开也不比撕开一张纸难出多少。然而在最开始的时候,红发护卫是当真和密使打得难舍难分,只能称作勉力抵抗,也不知怎么得就越来越致命了。

月亮还是苍白如纸,灰蒙蒙的荒村中洒满尘埃,在夜幕下好像古老的沙丘。沙丘中遍布着死者残忆,像鬼魂一样飘飘忽忽地徘徊,在曾是房舍的尘灰中注视着教堂外的杀戮。越来越多的密使受伤倒下,染红了灰白的沙子,修士们却不断令其复生,因此他们从未止步。

那名红头发的护卫握紧长剑,剑尖垂地,在这片诡异的沙丘中看着身形朦胧,像是要力竭倒下。但她又再次把剑举起,剑刃搭在左手心,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切口来。她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情绪,伊丝黎不得而知,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倒也是个忠诚的护卫。”信使说,“致命的危害通常指什么?”

“经文可以讨论,可以商议,可以改正和补足细枝末节,但经文的基石不可质问。这基石关系到大神殿的存在,通向守护圣人的拯救。”伊丝黎说。

“什么拯救?”

“神选者诞生以前从未有过诸神之说,受诅咒者却常有出现,究其原因,是因为诸神的存在不可测度。缺乏指引的祈祷,常常会得到诸神最为可怕、最为致命的回应,招来的也更像是诅咒而非拯救。到了后世,守护圣人编写经文,依着经文祈祷,信徒们就能得到符合他们希望的回应。”

“听起来像是条攀登险峰的捷径,”信使语气平静,“你们的经文就像开凿好的梯级,信徒们顺着梯级往上爬,就可以在攀登半途看到美好的景象,认为是拯救的预兆。不过换句话说,那些异端教派的始源,其实是一些不需要梯级就徒手攀上险峰的能人。”

伊丝黎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这么说来,那位不起眼的修士攀得特别高。”信使续道,“甚至于,她看到了神选者不想让其他人看到的景象。”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些诠释看起来带着智慧和理性,实际上也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故事嵌套着故事,总有一个是适合你去相信的。”

“你想说我是权衡利弊的受害者,相信了胜利者的故事,受了蒙骗还不自知?”

“别在意,”信使说,“你有些歇斯底里了,伊丝黎,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别在这指教我了。”伊丝黎低声说,“目的已经达到,我们要带着人去大神殿了。如果你没有别的打算,你也该消失了。”

信使朝着荒村远望过去,教堂前是满地残尸,教堂中的人却不知所踪。护卫站在血泊中茫然张望,修士却已经丢下密使们的尸体带着目标走远了。那名红发护卫几乎就要杀的密使们连复活都不再有机会,可是她的使命已经失败了。

“不错,这决择兼具了冷血和果断,”信使评价说,“虽然牺牲了很多人,但是干得很漂亮,放在战场上也是个了不起的统帅。现在只有你和他两个幸存者了,伊丝黎,回去的路上,你可以考虑一下是请教这位神殿统帅,询问他的战术和推断,还是请教那位异端修士,询问她对希耶尔的见解。记得给我写份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