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七十章 卡莲修士的死亡启示

......

“锁链。”卡莲修士忽然开口说了这么句话。塞希雅回过头,在营帐里看着她把那件蓝色丝袍套在头上,往下盖住内衬的衣服。她的视线似乎越过了塞希雅,注视着她背后的阴影,但那地方只是帐篷布,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最近说话越来越神神叨叨了。”塞希雅抱怨说,她拉紧胸口的内衬衣服,接着开始套内甲,“我本来以为神殿修士说话做事都很实在。和你接触的久了,我才发现只是和雇佣兵交接任务的神殿修士很实在。”

卡莲点点头。“人各有其使命,”她说,“赋予使命的人也大多不是他们自身。但是,你的使命来自你无法想象的地方。”

塞希雅盯了卡莲修士好半晌,后者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可以解释一下吗?”她勉强挂起微笑。

“解释不了,我只是在你背后看到了锁链而已,受束缚的可怜人。”修士应道。

“所以你也不知道你看到的东西是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好像你在和愚人对话?”

“习惯,”卡莲若无其事地说,“虽然我看你们确实是在看愚人,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但凡你是个佣兵,或者懂哪怕一点剑术,我都会带着你去试剑,然后你就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了。”

“哦,那我很抱歉,佣兵大人。”

“你道歉的发言也像是在挑衅。”塞希雅摇头说,“唉,算了,病人不能对医生怄气。快点起身吧,今天的路比昨天更长。”

卡莲修士若无其事地点头同意,没有说话。塞希雅看着她抚平衣袍,感觉这家伙越来越像大神殿里那些高深莫测的老修士了。这家伙在起床和着装的时候都带着莫名的虔诚,让她这个生性自在的人压力极大。好在卡莲修士说话习惯性带着点刺,放在寻常人身上会招人厌烦,放在她身上倒是柔和了那股子虔诚感,听着反而是舒服了点。

现如今,加西亚被他最信任的侄女从背后捅了一刀,差点人仰马翻死在乱军里。他倒是卧病休养了,他们雇佣兵却得补足帝国军队的职责空缺,实在是场灾难。不过,在塞希雅看来,这事称不上奇怪,皇室斗争本来就残酷的很,既然父子相残都时常有之,给连血亲都算不上的远亲背后一刀,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敬爱的加西亚将军过于相信亲情了。卡萨尔帝国都分裂成了这副模样,掺和帝国政务能有什么好事?加西亚不仅想掺和,还和一个皇室旁系成了婚,带着长辈的心态和皇位争夺沾上了边,这背后一刀怎么也不算冤了。

先是有一支帝国军队投靠了皇女,背后一刀把加西亚将军送进了王都,卧病休养,接着乌比诺大公唯一的女儿也把她父亲气得掀翻了宅邸里的大桌,连夜求见了埃弗雷德四世。这位早年间有名的将军和加西亚将军见了面,经过彻夜长谈之后,迅速接受了委派。公爵一边借着奥韦拉学派的法师和加西亚保持书信往来,一边代为指挥军队,倒是稳住了局势。

听闻皇女阿尔蒂尼雅宣战之后,赫尔里亚宰相不仅没有发怒,反而表现得极其沉稳,迅速调遣了更多军队进入多米尼王国,看起来是早有对策。多米尼王国得到支援后兵分两路,一路深入冈萨雷斯的群山准备发起攻势,另一路则从南方的荒漠绕路远行,准备支援特兰提斯抵抗此地焦灼的战事,甚至是把战线反推回去。

目前对于北方突如其来的攻势,乌比诺打算拖延,以防守为主,攻势转而往南支援特兰提斯,务必把战线推到绝对无法威胁特兰提斯港口的位置。他们雇佣兵自然是指哪打哪,一路从王都附近往南支援。

让塞希雅很不适应的是,前段时间是加西亚将军和她相识,动辄把她和她的佣兵队伍调到他身侧,询问她的意见和想法。如今换了乌比诺大公,乌比诺也因为此前相识的缘由频繁把她找来问话,问话也就罢了,加西亚似乎还在彻夜长谈中把她也一并交待了,简直跟托孤一样。

她可没打算认他们俩当父亲。

当然,仅就塞希雅个人来说,乌比诺大公还是比加西亚将军更好一些。好就好在,他会多给她一份军事顾问薪水,薪资水平几乎和侍臣等同。若不是塞希雅绝无可能放弃雇佣兵的行当,她都想当场转行去当公爵的顾问了。

她毕竟还是要靠杀人来过活,要是太久不见血,她的脑子都会装满糨糊。

军队离开北方往南行进,绕过两座低矮的山丘,穿过一系列早已不见人影的荒村。随着战况日渐激烈,大多乡野之地都已经不见人迹了。塞希

雅还小的时候往北方流浪,途中经过了这地方。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村落也很破败,只有几个没人管的老头老太婆坐在村口等死,沉默注视着军队经过的土地。

听说在塞希雅离开后的几年,这些地方的生活状况有所好转,不过,一场前所未有的内战还是把一切好转都打了回去。她心里有些莫名的悲苦,但是不算多,同时她的视野也更为清晰了,因为这一切都在描摹她对世界的认知。

军队在黄昏中缓步前行,和附近的荒村一样肃穆而沉默,不久后就地扎营,也是在一处荒废的村落附近。在这种废墟里,只有她这个病人的神殿医师还会赶过来祈祷,据说是为了寻找前人的印记。卡莲修士在废弃教堂里徘徊的时候,塞希雅没跟进去,因为没有兴致。她只是倚在荒废的教堂外墙,远望着荒村,感觉四处的建筑都和烧光的篝火余烬相差不多。

即使卡莲修士看出了更多不详甚至是灾难的预兆,她也对此无动于衷。她会活着眺望东边的海洋和西边的深渊,活着进入北边的大森林和南边的雪原,可以应付以后发生的一切,因为她的生命就铭刻在永无止境的战争中。她是雇佣士兵,也许她所代表的历史会休止那么一小会儿,但最终,它依旧会伴随人类以及一切种族,并伴随着整个文明史。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流浪和战乱生活,她已经放下了所有对于安宁祥和的考量,并承认伴随人类的总会是战争,她并不特殊,只是所有为战争所困,把战争当作家园的人的一部分。不过,她依旧可以遏制她本该有的残忍渴望,遏制要把鲜血和暴力写入她灵魂的外在世界。

虽然塞希雅还是会杀人,会借着雇佣兵的身份满足灵魂的饥饿,但她也要求自我审视,告诉动不动拿锁链、命运、饥渴和诅咒恐吓她的卡莲修士,说,她已经像攥着狗链子一样把意图吞没她的渴念栓了十多年,今后亦会如此。

除了在狗特别饥饿的时候给它一点求生的食粮,她不会给它任何超出预期的东西。

也就在塞希雅陷入迷思的片刻时间,她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的时候,她对面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头巨大而虚幻的野兽。它毛皮灰白,约有一人来高,在荒村暗夜里简直不像是真的。远方似有狼群在军队经过的森林中大声嚎叫,叫声此起彼伏,越发加剧了这种虚幻的感受。

“又一个。”那头狼歪着脑袋,盯着她。

什么叫又一个?塞希雅抱着胳膊,手搭着剑,默然不语。月光下的荒村寒冷苍白,白月就像一个圆环立在那条灰狼头顶,染得整个世界都一片泛灰。灰白的墙垣勾勒出荒村曾经的轮廓,夜风裹挟着尘埃来回飘扬,像死人烧成的灰一样,不久后,竟现出了这地方的居民被烧成灰之前的模样,——影影绰绰,悉簌作响。

她们都盯着这些死人。

最近亡魂在荒村中现身的传言越来越多了。

“残忆总是在传达一个种族不可或缺的希望,残忆的频发,则意味着一个种族正在背离起源,走向终结,把一切希望都掩埋火坑中烧成灰烬。”灰狼的声音悠扬婉转,“先民想以独一之火取代众人之火,最后初火竟成了终火。你们的族群看起来也不远了,人类。”

“我最近听到的死亡启示够多了。”塞希雅低声说,“野兽。”

“多好啊,这么多的启示,不正意味着你的修士同伴蒙受神祇青睐,将会从不值一提的异端成为大神殿都要举目凝视的异端?你最近有杀掉来历不明的神殿修士吗?有遭受到过去十多年都未遭受过的身体创伤吗?有感觉到日渐加剧的生存压力和死亡预兆吗?一切自有其因果脉络,没有什么是毫无理由的。”

塞希雅手指敲着剑柄,“这么说,我在杀人的时候,你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吃尸体?跟了这么久,哪怕是条狗也得给我点报酬吧?还是说,你根本没有钱可付?我们不如来谈谈你这张狼皮剥下来能值多少钱吧。”

“仔细听,”它咧开狼口说,“你难耐恶念的同类正在接近。”

荒村死者的残忆纷纷侧目,望向远方.......大神殿派来的密使吗?几个月之前,大神殿也只是派来几个骑士观察和评判卡莲修士的状况而已。

塞希雅握住剑柄,“你究竟是何来意,野兽?”

“来看看另一个自愿接受锁链束缚的人要面临何等危局,仅此而已。”灰狼说,“你那不值一提的修士同伴变得炙手可热了,比你在世俗世界更加炙手可热。恰逢神选者们纷纷陷入癫狂,她已经热得有人想把她推上祭台,带着熊熊烈火献给诸神了。对于此事,你有任何心理准备吗?”

“倘若追寻神理的下场就是

放逐和焚烧,”卡莲修士忽然开口,“那我想,诸神殿也离末路不远了。神选者们无法正确地掌握命运,洞察自身,深陷于神代无法逃离,又觉察到信仰的褪色而恐慌不已。他们害怕灵魂不再归于神代,害怕自己陷入永恒的寂静,正意味着这件事注定会发生。”

她从塞希娅身后走出,盯着那头狼。

“不错,”灰狼说,“自愿赴死,只为了证明你无人在意也毫无用处的想法。那我就祝福你在这种虚无中毫无意义的死去吧,修士。话已至此,我也该告退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这位身陷诅咒的佣兵队长别带着你的遗体跟我谈话,不然我会忍不住饥饿。”

话音落下,这条无法理喻的灰狼就消失了,塞希雅也能感觉到脚步声了。她们脚下苍白的荒村倒是很像个坟场。她看了眼身侧的修士,“你可别告诉我,你来教堂就是为了等死。”

“不是,”卡莲修士说,“只是心有所感,想看看我会迎接怎样的命运。”

“待在军营不能迎接吗?他们或多或少都蒙受过你的恩惠。”

“没必要为了我的事情害得太多人受伤赴死。”

塞希雅皱了下眉毛,“我算在这个太多人里面吗?”

“你的生命受到古老的锁链牵引,不会轻易出事的,塞希雅。”卡莲修士侧脸看着她,“你会一步步接近真相,知晓自己古老的使命,唯有真正完成使命,你才能得到解放。如若不然,你就要为你曾经许下的诺言当一辈子的......不,是当永恒的奴隶。死亡并不受你掌控,即使你在这一处死去,你也会在那一处重来,直到完成它才可罢休。”

她曾经许下一个诺言,换来的就是层层叠叠的无形锁链和一个虚无缥缈的使命?为了这诺言,她要当永恒的奴隶,连死亡都不受她掌控?

“你们真是要让我发疯了。”塞希雅说。

“别担心。”卡莲若无其事地说,“世界的真理,便是一切都处于剧变之中。既然你已经记不得你曾许下的诺言,就说明它也在时时改变。到了合适的年代,它就会以最适合你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也许是亲手杀死某个伟大的存在,也许是阻止一种将要诞生的秩序,也许是扼杀某支血脉最后一个仅存的子嗣,也许是焚毁成千上万个我们脚下的荒村,甚至是城市。你最终的结局无法言说,其灾难性也难以想象。”

“你能说点好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