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夸张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是砸得窗户板哐啷哐啷直响,好像有看不见的巨型孽怪从半空中飞掠而过,好像有成千上万只垂死者的手臂在挣扎敲打,风的呼啸声正如他们的哭泣和号叫。
伊丝黎侧脸看到水位上涨,城际处的森里斯河已经溢了出来,靠近港口的人都已处于一片惊慌之中。
有人跑去对总督汇报水位上涨,不过总督忙于交际,根本不想回应仆人,途中甚至给了焦急过头的人一耳光,叫他们懂点礼仪。考虑到正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期,总督无暇他顾也不奇怪,这场盛夏舞会说是舞会,借着节庆的名义商谈政治事务的成分反而更多些。
罗莱塔夫人微微一笑。“无论在什么时代,在什么样的社会结构中,人们总是如此迟钝。”她说,“其实就我来看,招来灭亡的总会是他们自己。即使是神选者们,也是这些人类一种可能性的分支。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自己。”
“你看了多久?”莱斯莉还是很有兴致,“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比虚空之神阿纳力克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刻更晚。”罗莱塔夫人说,“时间的紊流第一次形成涡旋的时候,我就在场。许多年以前,我会说所有生灵的灵魂归于一体的时候,我也会在场,不过现在,我更倾向于最后的生命在虚空中冻结,化作尘灰时,我也会在场。”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这些生灵本来的命运会消失。”
“或者说,根除。”罗莱塔夫人耸耸肩膀,“一次从心到物的跨越,象征着意义和归宿的神代远去不再,象征着灵魂和精神的荒原门径封锁,余下的,自然是这个一无所有的黑暗虚空。时间之存在与否、生灵之存在与否都于其毫无意义。”
伊丝黎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听出了什么东西,不过立刻就恢复了常态。她看向白魇,觉得这个伪装成骑士的孽物会问点什么。
“最近我看过一些被很多神殿驳斥为歪门邪道的书,”莱斯莉说,“特别是在奥利丹的特兰提斯,有人在地下会议上给我展示了一本著作,——《关于深渊和世界构造的见解》。这书和你有关系吗?”
“你应该听过飞渊船的故事吧?”罗莱塔问她。
“听过,海中族裔用它跨越分割深海的深渊裂隙。”莱斯莉说。
“北方帝国和南方王国,主要是临海的区域,他们和海中族裔签了协定,还派遣过使者前往深海。其中就有一部分人有幸登上过飞渊船,参与过对深渊的跨越和探索。这部分人里有一些返程之后就写了这本书,知道诸神殿不会允许流传,于是就在私下传播阅读。”
“意图推翻王权的贵族们互通有无吗......”莱斯莉沉吟起来。
“和我有关,也和我无关。”罗莱塔夫人承认说,“对于世界的诠释是他们自行观察的结果。比如说我的学生就认为,深渊不是世界的伤痕,是世界的本质。生灵生息繁衍的土地就像艘巨大的船只飘浮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上,拽着环绕它的大海到处漂流。”
莱斯莉笑了,“你的学生还认为,既然卡萨尔帝国是另一条孤舟上的生灵,那么一定会有更多孤独的船只飘浮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上,那上面也有人,有山川、河流、森林和野兽,和他们脚下这个孤舟一模一样。每艘船上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在这种看法里,就蕴含着对诸神殿权威的损害。”
“至少我可以肯定,卡萨尔帝国那边和这边不是两艘船。”罗莱塔夫人语气轻松,“不过我也没有义务为他们指出最初的起源。倘若世界的剧变继续进行下去,或迟或早,会有一种看法占据绝对上风,——人的本质就是肉体,灵魂不过是离奇空洞的名词,不具备任何真实性。”
“这说法真有意思,”莱斯莉打了个响指,“或者可以说的更有趣一点,——生灵不过是会思考的机械而已。”
“那你呢,白魇?”罗莱塔问她。
“我?”莱斯莉歪了下脑袋,“我怎么了?”
“我有学生也提出过关于白魇的理论......假如人类是工坊车间的锻床,那么猪狗就是铁砧,锻床比铁砧多了点构造,就像人类比猪狗多了一些感官,因此比它们更加完善。至于白魇,在他们看来,也许就像更复杂的机械结构,比人类多了更多的感官,也更完善,看到他们,就像他们看到猪狗或者虫子一样。”
“这还真是叫我不好意思。”莱斯莉笑了,“不过我不否认,我确实多了一些感官,但我也少了一些感官。就比如说我是个瞎子。”
伊丝黎听着她们俩轻松惬意的对话,只觉得,人类的思维包裹在两
个孽物的谎言之中,就像诺伊恩那边的大雪在夏季解冻时一样,在暖风的吹拂下不断融化,渗进泥泞中,完全成了污浊的稀泥。怀疑一切,否认一切,肆无忌惮的质疑和动摇一切能够动摇的信念,直至一切都不再被相信,一切也都没了意义可言。
从心到物......这话究竟会带来什么?
她还想不通,目前想不通。
这时候,风暴已经愈演愈烈了,宫殿都有些发颤,不过这片区域本来就常有狂风,待久了的人都习以为常。反而是新总督从政治事务中回过神来,脸色不太好看,但这时又有仆人拿着湿度计和风向标过来,说根据观测,风向有所改变,水位一定会很快下降。
如果没有神选者因为灵魂的去向而发狂,那水位确实会下降,伊丝黎想到。
......
“你的妻子对我说,你的头一个学生打算趁着帝国访问要塞的时机把她的舅舅关进大牢,不服从的贵胄挨个处死,服从的贵胄用誓言约束。在这之后,她会用她的名义把他带来的帝国军队彻底打散,补足兵力空缺。然后她就会趁势开战,迅速南下突袭,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切断防备不足的支援路线。”
信使告诉塞萨尔说。
塞萨尔和睡了片刻的信使对视半晌,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了。就只靠这段话,倘若把阿尔蒂尼雅放在米拉瓦的时代,如今怎么也该是个高居神代的神选者了,甚至和米拉瓦争夺赫尔加斯特的神权也不为过。
皇女借着深渊潮汐的势头打击克利法斯的军队时,塞萨尔就对她的性情有所领会,如今抓住机会对她亲舅舅痛下狠手,完全打破后者对于血亲关系的幻想,也只是继续加深他对她的印象而已。
经此一役,她不仅可以打开战争的局面,也可以打破现在塞萨尔到哪都占据上风,到哪都被视为实际掌权者的僵局,确立她自己的权威。
阿尔蒂尼雅的心思,塞萨尔不用细究也能看得出来。毕竟,在他们最初见面的时候,她就承认,她是以击溃师长为目的认他当的老师,倘若只是屈居于他之下,那么她这个学生就是毫无疑问的失败者,这场求知也只是给自己找了个主人,跪在他脚下当奴隶。此话并不虚假,也不是玩笑,切实表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中,他和她的政治地位当然也在其列。
对于塞萨尔这个老师,米拉瓦至少会知会他一声,话里还带着些恳求的意味,阿尔蒂尼雅是当真一声不吭就把事情给做了。对比之下,他们俩可真是男身女心和女身男心,何止是镜面可以形容。
塞萨尔来到船头,看着洪水带着商船越涨越高,不禁有些恍惚。跟着商队远行一趟接他假侄女的时机,哪里都在发生剧变。诺伊恩在断绝神代,封锁荒原,神选者们要以希加拉的神选开始逐渐陷入癫狂,他自己还没想好该找什么契机介入战争,皇女已经把她拜访侄女的亲舅舅关进了地牢。和这些剧变相比,伊丝黎造成的麻烦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你打算怎么办?”信使问他,“回去看看你学生出战的结果吗?”
“继续回特兰提斯。”塞萨尔说。
“为何?”信使问他。
“因为我也需要确定自己的基石。”塞萨尔告诉她,“我和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学生,虽然我们站在一条船上,必定不会背叛彼此,但在理念上我们各有想法,就算不会背叛彼此,相互之间也大有文章可做。如果我就这么回去,那就是我参与她主导的战争,听从她的吩咐,逐渐在脖子套上她的项圈了。”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当狗呢。”信使对他说,“多一个人把书卷起来拍在你脑袋上不好吗?”
“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情调。”塞萨尔摇头说,“特兰提斯和阿尔蒂尼雅参战的区域隔着一定距离,战局陷入僵持时,用我的法子把这地方逐步颠覆,才能扩大我需要的影响,加深我需要的信念。以及,还能给我一些仅有的机会让她不听话的屁股开花。”
“你非得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吗?”信使皱了下眉。
“这可是师生对抗的赌注,要是我不让她屁股开花,她就得给我的脖子栓上狗链子了。”塞萨尔耸耸肩说,“我可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有一次患了重病,我的皇女殿下过来照顾我,就试图管束我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让我听从她的所有吩咐和命令。”
“蛇行者说你的麻烦都是你自找的,这话还真不假。”信使说。
“有能力有手腕的人,精神多少都带着点偏执。”塞萨尔说,“你这种人才是稀奇的不得了。刚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
脑子带着点疯癫,共处得越久感觉就越正常,正常得我都要适应不了了。”
“那是你自己的偏见。”信使说,“世界处于剧变之中,像我这样临危受命的人不知有多少。并非每个人都因为他们偏执的欲望才站在高处。还有很多人,他们只是看不到该站在这里的人现身,这才站了上去。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权威和政治地位才来的,最后也还是会回到我该待的地方去。”
“只怕是由不得你想回就回了。”塞萨尔说。他扶着船舷往外望去,只见曾经的城镇已是一片汪洋,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洪水汹涌澎湃,正如当初海妖时肆虐掀起的暴风雨和巨浪,不止是水面在翻涌,似乎一直到水底,都在沸腾和翻滚,简直就是一锅架在大火上煮沸的开水。
若不是本地居民对水灾有准备,船只多得惊人,最近又有许多自称先知的人到处呼喊他们预见的灾难,只怕洪水里的尸体也不会少。仅仅一小会儿,就见这洪灾越涨越高,越涨越高,已经波及到山上的宫殿。暴风雨的呼啸中掺杂着隆隆的报警钟声,仿佛要把那处依山而建的堡垒给倾覆,让它就着山岩崩塌下来,倒在洪水之中。
虽然有贵族站在宫殿中呼唤,却没有一艘船敢于接近,因为越接近堡垒的方向,洪水就越剧烈。可怕的波涛掀翻了好多艘意图接近的船只,卷动着那些倾覆的船只,和房盖、树木、砖瓦、动物、溺死者的尸体一起飞转,汇成一个个浑浊的大漩涡。
这地方的洪灾也和当时的船战一样,浪涛是倾斜着往堡垒涌去的,神迹的宏伟可怖清晰可见。许多人都跪在他们的船只上,开始对着风暴之主希加拉祈祷。祈祷到半途,塞萨尔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拿起一根长竹竿,对着浑浊的水面用力一桶,再往上一拉,就带着一个满头黑发如同水藻的人拽了上来。
伊丝黎和塞萨尔无言对视半晌,没有吭声,也没见莱斯莉在哪。白魇似乎是把伊丝黎扔到附近就没了影子,还不是扔到船上,是扔到洪水里让她自己挣扎过来。
塞萨尔把伊丝黎丢给信使,让她带她去船舱里弄干净点,自己在后面缓步跟上。伊丝黎这家伙每次和他见面都情绪激动,如今却神志恍惚,实在让人好奇她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能想回就回?”信使忽然问道,她还没放弃。
塞萨尔还在思索该怎么解释,有人却代他开了口。“凡是来到战争中的,必将不得归去。”
他侧脸看了一眼,阿婕赫正从一轮破碎的蓝色光束中走出,看起来就是戴安娜的手笔没错了。“你看,”他对信使耸耸肩,“精神带着点偏执的人来了。我们俩可是好久没见了,阿婕赫,你来这里做什么?”
“信使说这地方发生了洪灾,戴安娜叫我过来看着点,别把人给弄丢了。”阿婕赫瞥了伊丝黎一眼。
信使也瞥了阿婕赫一眼,“你最好对你疯狂的发言有一个解释,始祖。”她说,“要不然我会判断你既不值得交流,也不值得合作。”
“你站在这地方,是因为战争和历史的剧变已经抵达了最具毁灭性的节点。”阿婕赫看起来并不在乎,“也许你觉得到了某个时刻,战争会有所缓和,你所心系的族群,它的存在也会足够稳妥。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放下手中染满血的刀刃,把一切交予后世。”
“为什么不?”信使反问她。
“因为战争经久不息,先于生灵的存在而存在,先于时间的存在而存在,就像是诸神,你们怎么看待它都无所谓。它是形而上的理念,而非时间之中的一件俗事。既然你认识到了它,它就会永远等候你,正如最终的理念永远等候着认知到它的生灵。它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存在于此,为人所知,哪怕神代断绝,荒原闭锁。”
“你把你身边这位始祖称为偏执真是谦虚过头了,先知。”信使说。
“你的先知会认同我的,信使。”阿婕赫笑了,“神代的断绝必定会通向信仰的缺失,缺失的拼图,恰恰需要另一块更好的拼图来弥补。我们在战争这个行当中得到了生命,收获了意义,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尊崇,何不点头认同,并为此引以为荣?”
“我的行当是为族群谋取生存之地。”信使说。
阿婕赫还是在笑,“所谓谋取生存之地,也只是战争的一个表象,和其它许多表象一样,没有丝毫不同。尽管你看不到它们背后决定性的意义,但你总会落入战争之中,因为所有这一切表象都会上升到它最终的境界之中。它是永恒的理念,是最大化的意志。在它最大化的意志中把你的意志和我的意志捆在一起,付诸暴力,做出生和死的选择,恰恰就是战争意志的
体现。战争之永恒正在于它会把世间万物蕴含其中,给出最好的解决道路,——你又要如何逃避呢?”
信使和阿婕赫对视许久,然后看向塞萨尔,“以后有她在场的地方不要叫我过来。”
塞萨尔目送信使带着伊丝黎走进船舱,然后看向阿婕赫,后者只是耸耸肩,表达她毫无恶意。这些野兽人真是要让他发疯了,塞萨尔想,他是和谁都能对话,但他能对话的,可不一定能和另一个他能对话的人对话。
“我能打你屁股吗?”他无奈问道。
“我会挣扎的,父亲。”阿婕赫咧了下嘴,露出满口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