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侄女呢?”信使问他,“你都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你的妻子也没指定一个明确的地点。”
“戴安娜真要指明了地方,我才是要遭大罪。”塞萨尔说。倘若非要找个比青蛇性格还恶劣的,那当然非伊丝黎莫属。“她肯定会想方设法——”
他说着顿了顿,感觉到一缕气息,就像神对信徒的回应一样落在他心间,带着一丝死亡的寒意。这感受之微妙,和当时那个奇异的吻一模一样。
恍惚中,塞萨尔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宫殿,墙壁挂满织毯,柱廊纵横交错,烛台间亦飘出袅袅青烟。宫殿中到处都是觥筹交错,贵女长裙曳地,青年贵族风度翩翩。有个黑色长发披散至腰的贵女面带微笑,受人瞩目,却抬起一只手扶着自己脖子,仿佛是害怕脑袋掉下来似的。
伊丝黎装模作样的时候倒是端庄文雅的不得了,完全看不出性格有多疯癫。
“不必担心了,”塞萨尔回过神来,“有人代我去找了。”
“谁?”信使问了一句,然后想起了什么,“你的神可真是闲。”
“和高居在神代的神选者们相比,我觉得她更符合人们祈求和盼望的神。“塞萨尔耸耸肩说,“真正的诸神都带着生灵无法承受的恐怖,神选者们的私心和欲望又太重,白魇介于二者之间,反而恰到好处。”
......
梳着白色短发的骑士挽着伊丝黎的腰,带她在舞会大厅中到处打招呼。伊丝黎只能绷着脸微笑,表现出端庄娴雅的姿态,但她心里何止是心惊胆战可以形容。
为人称道的流浪骑士其实是古老而可怖的白魇,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然而直面和听闻的感受不可同日而语。巨大而黑暗的虚空笼罩着她,几乎要让她心跳停摆,呼吸阻断,腰间的手臂也像是条沉重的锁链束缚着自己,令她像条闯了祸的狗一样亦步亦趋地走。
虽然白魇戴着手套,伊丝黎却能感到尖锐的爪子抓在她腰上,几乎要把她皮肉切断,一直剜到她的骨头。这家伙似乎有两重存在,作为人的那一重完全看不出是假的,令她心脏不好受的另一重虽不可见,却也能切实地感受到。
白魇存在于现世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结构性的空洞,世界的秩序都因为她发生了歪曲,更别说是人的灵魂了。
走到可以俯瞰山下的窗边,莱斯莉才停下步伐。不远处是受人敬仰的罗莱塔夫人,生着毫无瑕疵的黑色卷发,典雅的美貌征服了所有人,在很多舞会上都被视为舞会王后。她的衣服是深黑色,绣着深红色的花束,据说是为了悼念她与世长辞的丈夫。因为这种忠诚的爱情,在场的仰慕者很少来打扰她。
“哪个是你?”莱斯莉开口就是一句匪夷所思的发言,伊丝黎完全没听懂。
“我的丈夫是我,我也是我。”罗莱塔夫人说,“如果你不想追问太多,你也可以像我叛逆的学生一样叫我扎武隆,但那也只是一个更早的形象而已。我当过我的父亲,也当过我的母亲,当过我的丈夫和我的妻子。考虑到我有身孕,再过段时间,我还会是我的孩子。”
伊丝黎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麻木,脑子好像灌了浆糊一样拒绝去思考她们对话的含义。
“我还是按你现在的形象称呼你吧,罗莱塔夫人。”莱斯莉摊开手说,“你当年的同胞嘱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如今发生在南方诸国的剧变,和你有多少关系?”
罗莱塔夫人轻叹了口气,摆弄起胸前希耶尔的神像,还斜睨了伊丝黎一眼,对她的存在颇为玩味。只见这位一向端庄的贵妇眯缝着眼睛,仿佛是在瞄准,忽然间,就在黑亮的眼中闪耀起诡异的光辉来。
恍惚之中,伊丝黎觉得自己看到了漆黑的鳞片,看到了颀长的犄角,看到了竖直的瞳孔和锋利的爪子。覆满崎岖鳞片的黑色龙尾正缓缓左右摆动,一双巨大漆黑的双翼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笼罩了整个宫殿。
伊丝黎一瞬间感到了灾难的预兆,整个宫殿的人都陷入癫狂之中。突如其来的悲恸令大量微笑着的人们跪地痛哭,致命的病症忽然发作,强烈的杀戮冲动无法遏制,挚友之间微小的冲突化作激烈的争吵,忠诚的恋人忽然间想要背叛彼此,然后又为对方背叛的行为打得头破血流,扼紧了彼此的咽喉想要制造杀戮。
人们的心灵忽然就被灾难一样的恐怖所笼罩。
“你的同胞远在天边。”莱斯莉开口说,“她知道你们俩碰面就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她才让我代她传话。”
灾难的预兆忽然间消失了,伊丝黎这才感觉自己两腿发虚,若不是白魇还挽着她的腰,她恐怕得当场跪倒。整个宫殿的
贵族们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伊丝黎却敏锐地发现他们有些恍惚,仿佛刚才忽然做了个奇异的乱梦。
巨大的黑翼逐渐收拢,在这位优雅且哀伤的遗孀身上消失不见。“我通常不太想展示自己真正的象征。”罗莱塔夫人说,“你还是就当我是知识的象征吧,白魇。当然我并不否认,我是接收了我另一个同胞的遗体,假装我就是它,要不然,我招收学生还真有些麻烦。”
混沌和灾难的象征?还是某种更癫狂的东西?
“图书馆不是你的?”莱斯莉笑了。
“当然不是我的。”
“奇妙,”莱斯莉点头说,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么说来,图书馆里那个看着像是真龙的东西是什么?”
“幼虫的标本。”罗莱塔说,“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我的收藏品。”
“它蜕变之后的蝴蝶呢?”
“就是那座图书馆本身。”罗莱塔斜视了一眼伊丝黎,“长成的真龙都会永远融入这个世界,自我意识不复存在,陷入我们这些可怜的幼体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永恒静默中。这正是我们不幸的命运。”
她的声音忧郁无比,让人下意识就心生怜悯。
“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怎么样?”莱斯莉似乎更加兴致高昂了,“南方诸国的剧变和你有多少关系?”
罗莱塔夫人并不作答,只是招了下手,有个青年贵族走了过来。伊丝黎还以为他是来追求寡妇的,没想到他对她稍稍躬身,表现出了莫大的敬意。“我们已经备好船只了,老师。”青年贵族说,“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场灾难的更多启示。”
“灾难不会说话,”罗莱塔说,“但它能给人什么启示,每个有头脑的人都能做出判断。显然这场灾难并非自然发生,它来自笼罩在你们所有人身上的诱惑,祈求诸神并换取拯救。既然有拯救,那当然就会有惩罚。”
罗莱塔说着把谈话引到了更具体的方向上,伊丝黎觉得有些耳熟,颇像是很多激进过头的诗人和思想家的论述。
“你们在南方诸国游历了这么多年,也该意识到了,”她继续说道,“修士都是些寄生虫,不仅逃避捐税,还要接收供奉,以便坐在金钱堆成的小山上白吃面包。唯有面对那些很少出现的孽物,他们才会装作舍身赴死,但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生死之别,只是些披着人皮的木偶,碎了,就拼起来,丝毫没有痛苦或折磨。仔细想想,你们组织军队,用上你们对付法师的手段,不也一样可以做得到?”
伊丝黎听闻她的姑妈费娜西雅,多米尼的王后殿下,她已经找出了密谋叛乱者并给与惩罚。至于这位哀悼亡夫的罗莱塔女士,她已经得到一致证明,是和权谋争端完全无关的人。
如今看来,亡夫是假的,寡妇是假的,甚至这个诡异的东西才是最大的幕后之人。她的父母、祖父母、早逝的丈夫,甚至是她身孕中的孩子,似乎全都是她自己。
“除此以外,这些人带来了什么?”罗莱塔用无比忧郁的声音说,好像全世界的痛苦都会让她感到哀伤和苦恼,“当然是你们的痛苦。他们既为天上的国王工作,同时也拿着地上的国王的供奉,压迫你们这些心怀自由,想要得到真正的思想的人。说是带来拯救,可死后的世界谁来证明?唯有灾难才能清晰看到,——这地方马上就要被他们带来的灾难笼罩了,就像农场主惩罚不听话的畜生一样。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你可得把它们铭记在心啊,孩子。”
青年贵族甚至拿出了本手稿,提笔写了起来,顺从地坐在椅子上,垂下了眼睛,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服从。
罗莱塔似乎对她不成器的学生有些苦恼,但她还是按捺下忧伤的神情,开始为他讲述一个又一个措施,似乎是为了纠正,听起来却像是在消灭诸神殿的制度。
可是,诸神当真存在,神选者也一直在注视现世,为什么她觉得他们可以先颠覆王权,然后消灭诸神殿的制度?
“神迹注定会逐渐断绝,”罗莱塔夫人说,“待到神迹缩减到下一个节点,绝大部分修士都只余下空洞的经文,你们就可以开始禁止在神殿以外的圣像前祈祷了,特别是点燃油脂蜡烛,必须严加禁止。较小的神殿可以全部拆毁,较大的神殿也不许供奉圣像。如果无法显现神迹,就叫他们不可杜撰说自己拥有神迹,一律称为骗术即可。”
等到罗莱塔送别了青年贵族,后者已经抄录了一整本的手稿,伊丝黎却还在思索神代、神殿和诸神。接踵而来的剧变已经要让她脑子不够用了,世界似乎一下子对她揭开了另一个面目,更加黑暗,更加癫狂,更加让人无法想象,好像狂风刮过海面,掀起巨大的
浪涛。
“神代的断绝符合你的心意?”莱斯莉问她。
罗莱塔微微一笑。“我并非完全期待这种规模的破坏,”她说,“但是,灾难已经发生了。你应该明白。如果灾难当真会发生,最重要的,正是从中榨取最大程度的利益。况且,它当真有一些地方符合我的需要,——恰到好处。”
“神选者们必定会接二连三发疯,做出越来越极端的决定。”莱斯莉说,“希加拉的神选者也只是个先兆而已。你确定这地方不会在神代断绝之前就先化作废墟吗?上一个你走过的板块已经沉在海底了。”
“神代彻底断绝之后,神选者们将只能蜷缩在神代深处,像狗一样对着现世狂吠。他们会祈求还能有人对着圣像祈祷,而我会逐步断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过,在神代彻底断绝之前,确实会有很多神选者发狂,制造莫大的灾难,但也会有很多神选者找到诺伊恩这个源头,发起前所未有的战争。届时世界陷入一片混乱,我在其中,也只是一只不起眼的手而已,稍微搅动一下水面,也不会有人在意。”罗莱莎说。
莱斯莉揣摩着下颌,伊丝黎沉默不语。“你对彼时的混乱有评估吗?”白魇问道。
“灾难、痛苦、混乱、癫狂,这些东西将不可避免地笼罩这片土地。但是还会有更多人怀着不同的信念苦苦坚持,庇护着他们的民众抵挡灾难,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北方那边已经为此筹备了很久,也许你寄以希望的人也会是其中一个,——这点你自己最清楚。”
“谁知道?”莱斯莉无所谓地摊开手,“也许塞萨尔那家伙真能创造出些奇迹出来。虽然只是短短几年,已经抵得过你这边许多代的布局了。”
“我知道,但最大的未知在于引来这一切的人准备了什么,毕竟,最为知情的人总是拥有最充分的准备。说不定我们的打算最后都是一场空,毕竟,连我的同胞都给他在深渊边缘封锁了几千年。”
“对了,你的同胞还要我代她传句话,”莱斯莉说,“如果当初是你在这边,是她在那边。她一定会造出完美的乐土,而你会和你疯狂的学生同归于尽。”
“真是有理想,我亲爱的同胞。”罗莱塔带着嘲笑的口气说,“连灵魂都被一群鬣狗分食得一干二净了,还在这里对着我指指点点。它还想给人当母亲当多久?”她说着竟然哧哧笑了起来,拿手掩住嘴唇才没被人发现。
伊丝黎发现,一部分人已经离场了,余下的人则会直面神选者发狂之后引来的第一场灾难。神选者和他们的神殿将要成为久远的历史吗?站在这种规模的历史剧变中,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窗户外面的护板被狂风吹得抖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