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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总觉得,漫长的对弈会把推演导向无法想象的恐怖之中。虽然他还是看不懂戴安娜身边的几何构造,但信使身边的山川河流已经无数次变迁易位了,放在人世间,必定恍如一瞬千年。如此漫长的对弈究竟会引出怎样的剧变,又会导向怎样的结果?他怎么可能猜得到?
从她们俩异乎寻常的专注来看,智者本人也许没少做过类似的推演,也没少得到过可怕的结果。最终他选择铸造出先民之墙,想必就是他眼中最稳妥的路途。若非思想瘟疫飘洋过海,引出了先民压抑千年、万年的蛮荒和苦痛,说不定他真会成就他的理念。
过了一个多月之后,塞萨尔让冬夜讲述了她们俩最近的变化。冬夜告诉他说,戴安娜那边已经没有人类这个物种了,借由诸多外在手段和人造环境引发的变化,最初的人类已经分化成多种匪夷所思的子类,变得面目全非,就连野兽人,都比他们看着更像是如今的人类种群。
“是戴安娜主动希望的?”塞萨尔追问说。
“不,”冬夜说,“是对弈之下的抉择,是受迫,但她不得不这么去做。在她自己编织的蓝图里,故事确实不会变成这样,但她毕竟不是孤立的。所以当信使来到她面前,当她面对着这种宏大、残酷、诡谲、近乎于种族灭亡之战的对抗,她就会做出她在孤立时不会去做的选择。”
“于是就导致了一些......”
“一些结果在戴安娜大人预想的蓝图中不该出现,但在对弈中注定会出现。”冬夜说,“漫长的对抗导致了毁灭性的结果,为了巩固基石,重拾秩序,她身边作为人类的棋子接二连三改变了自身的形体,为的就是适应这个人造的宏伟结构。”
“方向如何?符合她的心意吗?”
“你该看看她的脸,塞萨尔先生。”冬夜说。
塞萨尔这一观察,又是许多天,一直看着戴安娜的脸。当然他得承认,他会这么有耐心,是因为自己对她太着迷,几乎有些无视理性。说实话,仅就人本身而言,他们俩可以过得很好,毕竟他们已经带着菲尔丝在荒原中徘徊了这么久,久到倘若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相仿,足以让南方诸国的王权全部颠覆。
然而他们俩又不可能是孤立的人,因此,这份感情里总会带着些相互折磨的意味。而在他们俩的相互折磨中,又会带着些扭曲的享受,好像在甜美却单调的酒水里加了些辛辣的调味剂,让塞萨尔更加沉迷。
享受的,当时是他们蜷缩在蛋壳一样的旧床上低诉的感情,仿佛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折磨的,自然是他们意识到外部世界确实存在,并在搭建蓝图的过程中认识到两人的分歧。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塞萨尔都怕自己的心灵会因道途的诅咒而改变,变得面目全非,连他自己都认不得。戴安娜常常拿这事开玩笑,就像她拿本书卷起来拍在他脑门上一样,说有她在这里,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话语中总是带着她十足自信的韵味。
但现在,戴安娜似乎有了和他同样的体会——她那理性的恐怖也许不比他道途的诅咒好到哪去。她咬着指甲沉默不语,眼睛也有血丝,似乎意识到了即使是她自己构建的理性,也会逐渐改变她的思维,让她变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得。
过了段时间,冬夜终于从菲尔丝身上得到一丝微小的情绪,于是,这丝情绪令她拾起了亚尔兰蒂的记忆,从图书馆中陈列的书本文字变成了她自己的记忆。她带着迷茫看了他好几天,被她拾起的记忆弄得神志不清。
虽然塞萨尔看着她和亚尔兰蒂小时候完全一样的脸,心里总是带着些情绪,不过,看在菲尔丝已经开始说梦话的份上,他还是抱住她,用舒缓温柔的声音轻声对她细语了好久。
直到冬夜用迷茫的眼神问她是不是他的女主,菲尔丝是不是她妹妹的时候,他才说,如果她想过得更自在一点,比她高了一个头的菲尔丝该是她的姐姐才对,毕竟她们依旧有着灵魂和血缘上的联系,还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变得更难舍难分了。至于塞萨尔,他可以是她的任何人。
冬夜照顾着梦中喃喃自语的菲尔丝,用梳子梳理她散落的头发,用细小的手揉捏舒活她的四肢,又耐心地回应她在梦中的喃喃自语。塞萨尔依旧看不出冬夜在想什么,相比于当年的亚尔兰蒂又改变了多少,不过,每当她像初次认识世界的雏鸟一样靠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会抚摸她的脑袋,用舒缓的声音对她轻声细语,用他的故事来换取她对对弈的讲述。
一如往常,冬夜安抚了菲尔丝,然后从塞萨尔这里得到了安抚,像个玩偶一样靠在他身上讲述着戴安娜和信
使的对弈。
真正的亚尔兰蒂在久远的时代让他初次领会了男女之事,领会了相互结合的滋味,并且领会得相当过激。正因如此,塞萨尔很难不把这种感受投射在冬夜身上,投射在这个亚尔兰蒂切分出的灵魂上。
只是因为他不想让冬夜变得更像是真正的亚尔兰蒂,他才什么都没做,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女孩身上看到亚尔兰蒂的影子。每当冬夜对他讲起真正的亚尔兰蒂留给她的记忆,问他该怎么对待它们,他都没法不这么看待她。那些带着恨意的情绪和对这女孩的怜悯掺杂在一起,变得尤为复杂,在真实和虚假之间不停徘徊。
塞萨尔相信,他对虚假的洞察越是深刻,他和真实的距离也就越近。如此得到的真实,才是他所拥有的最为真实的事物。因此,面对着这个真实和虚假相互掺杂的家伙,他又陷入了他一如往常的迷思当中。通过冬夜,塞萨尔了解了亚尔兰蒂也许会有的另一种命运,——她没有作为邪物而生的命运。
冬夜讲卡斯塔里讲到一半的时候,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看着塞萨尔,眼中似乎有记忆涌现。虽然塞萨尔没有当年的记忆,但他看着冬夜的神情,就知道亚尔兰蒂也曾这样给他讲过外面的事情。
过去和现在相互重合,就会进一步加深记忆的涌现。
冬夜是会无法避免地变作真正的亚尔兰蒂呢,还是会变得不一样呢?想到这里,塞萨尔也好奇起来,这种对于真实和虚假的渴望有时甚至会压制他的道德观念,坐视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往往事后才会想起来弥补。
这家伙会产生属于亚尔兰蒂的情绪吗?
看着她那张冬日精灵似的娇美的小脸,就能想象出当年的法兰皇后,这和看到菲尔丝时无法避免地想到菲瑞尔丝大宗师是一样的。亚尔兰蒂当然很美,在那时代无人可及,配合她完美的舞台剧表演更是令人无不赞叹和敬畏。看着眼前正在浮现出情绪的人偶,塞萨尔觉得另一个亚尔兰蒂几乎就要诞生了。
另一种情绪忽然抓住了冬夜,虽然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却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我想要有......”她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睛却直直地看着他,“只有我才能有的东西。只有我才有,而不是真正的亚尔兰蒂也有。”
孩童式的自私倒也是一种意识的萌芽。她的知识和她的心智并不匹配。
塞萨尔摸了摸她的脑袋,“那你想要什么?当我的女主吗?你照看了菲尔丝这么久,想要什么都可以。”
“不......”冬夜看了看菲尔丝,“真正的亚尔兰蒂不知道什么是亲人,也没有像真正的亲人一样爱她的人......她以后一定也不会有。我想要这个。”
“菲尔丝如果能在荒原醒过来,她一定会像姐姐一样爱你的。”塞萨尔说。
冬夜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脸上,歪了下头,好像在说她现在就想要。看着这家伙闷声不响提意见的样子,塞萨尔觉得一定是菲尔丝用她阴暗又纠结的性格影响了她,不禁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小脸。
“好吧,我会像亲人一样爱你的,冬夜。”他轻声说,“你是菲尔丝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是的,我爱你,真正的亚尔兰蒂永远也不会拥有这样的爱意。”
菲尔丝枕在他膝上轻声呼吸,冬夜则用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似乎找到了取代真正的亚尔兰蒂成为法师冬夜的法子——就像菲尔丝想要成为伟大的法师菲尔丝,而不是成为菲瑞尔丝大宗师。
带着给塞萨尔讲述卡斯塔里和照顾菲尔丝的事迹,她暂时摆脱了主人和仆人的故事,换来了她自己的故事,在那里她不是女主,反而认了本来的仆人当兄长。带着这种不一样的印记,今后在面对真正的亚尔兰蒂时,她也许不仅不会被吸收,反而可以抵抗她,甚至反过来击溃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也不确定。
没过多久,冬夜放开了手,乖巧地坐在他旁边继续讲起了两人的对弈。她不时梳理菲尔丝的头发,回应她梦中的低语,在她耳边叫她姐姐,然后就会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等待他的鼓励。
冬夜到底讲述了多少复杂的对弈故事,塞萨尔实在是说不清了,途中他拿了堆手稿抄录,甚至撕裂了手臂,用上了一堆节肢一起抄写。不知不觉,手稿竟然淹没了他背后的黑色巨环形,堆得足有磨坊那么高。
他甚至都没有用自然语言把它们全部写出来,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能堆满他在冈萨雷斯的小图书馆。
这正是神文的可怕之处,其中每一条笔画复杂而广袤的思绪,都远超出自然语言所能容纳的极限。不过,为了让戴安娜事后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
么,他还是一边听冬夜转述,一边耐心抄录。
漫长的时间里,塞萨尔听着戴安娜手中的棋子——那些姑且还叫人类的棋子疯狂变化,她蓝图的构造,亦在漫长而恒久的战争中不断趋于完满。
诸多工具性的人类亚种不再被需要,迅速走向灭亡,尽管彼时他们看着只是些诡谲的孽物,曾经也都是一样的人。有的亚种没有大脑,有的亚种没有四肢,有的亚种甚至无法独立存在,需要和其它亚种相互嵌合,为的只是承担不同的法术元件职责,就像许多精密的机械零件。
还有一些掌握着智识的亚种越发具有超越性。由于戴安娜持之以恒地纠正他们的贪婪和堕落,就像神,他们也越来越接近完满,最终完全成了一些拥有智识的法术几何体,完美且永恒,高居在他们的构造之上对抗着他们的神永恒的战争。
看到那些工具性的亚种逐渐消亡,就像老旧废弃的机械零件,塞萨尔只觉意识恍惚。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看信使。
冬夜告诉他说,那边的野兽人已经在灭亡和重生之间经历了数不清的循环,如今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某种血红色的藤蔓扎根在大地之中,占据了整个世界,正源源不断汲取营养结出疯狂的果实,孵化出千奇百怪的孽物冲向前线,宛如血肉的炼狱。
塞萨尔可真没想到,食尸者种下的血肉植物还能发展出这样的结果。于是他继续抄录,打算让信使也在事后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期间米拉修士也来了,从他身旁落了座,然后就拿着他抄录的手稿阅读起来。等到读完,修士又拿着自己拓印的手稿回去了,看起来是要收藏在她的图书馆里。
每次塞萨尔听着冬夜的叙述又过了一个阶段,都会觉得大梦初醒,也都会抬起头,看看两人永无休止的对抗。
过去了这么久时间,冬夜还是像个人偶,菲尔丝也还是在说梦话,似乎两人卡在了这个阶段,需要别的契机才能更进一步。不过,每当叫他哥哥的时候,她都能高兴起来,嘴角上挂着很浅的笑。
冬夜告诉他说,虽然戴安娜和信使已经完全顾不上其他事了,但米拉修士在她们俩的卡斯塔里中加了几个变化,正是塞萨尔想要的,而这些变化,也会像思想瘟疫给予智者致命一击一样给予她们俩各自致命一击,把她们从自己的迷思中叫醒。
“现在发生了什么?”塞萨尔问她。
“那些漩涡状的纹路......它们似乎是人死后的无主灵魂。”冬夜用小手握着他的手说,“戴安娜大人的完美智识,那些法术几何体,他们吞噬了很多无主的灵魂,成了一些像是神的东西......我看到有些血肉植物的后裔正在跪拜他们,消失已久的宗教似乎再次诞生了。”
“但在这里戴安娜才是神,而且就是她自己消灭了崇拜她的宗教。”塞萨尔沉思着说,“但是这些完美智识,或者说法术几何体.......”
“他们就像神选者,哥哥。”冬夜说。
“代为祈祷......”他忽然想起了小神殿里那副圣像,喃喃说道,“若是信徒祈祷时感受不到女神的注视,那就对神选的守护圣人祈祷,如此一来,守护圣人就会在希耶尔女神膝下代为祈祷。”
“诸神并不真正需要生灵的祈祷,哥哥,它们也不需要死后的灵魂。它们只是回应符合自己理念的行为,就像戴安娜作为这里的神,她其实也不需要她的生灵对她祈祷。”
“这......”
“我的推测是,那些神选者想要得到诸神并不需要的祈祷和灵魂,代替它们来当真正的神。”冬夜说,“虽然诸神不需要,但他们需要。你选中的白魇也一样需要灵魂和祈祷,是同样的道理。”
“吹散这些漩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称守护圣人、自称要代为祈祷的神选者,他们没能得到信徒死后的灵魂。”冬夜告诉他说,“诺伊恩的存在断绝了灵魂的归宿。诸神当然不会在乎,但是那些神选者一定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