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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塔里在荒原的影响比现实更夸张,塞萨尔还没把书堆靠热,背后就成了一块磨坊那么大的黑色巨环形。
上次展开神文棋盘,这些物件的材质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次,印入他眼中的物件有金属质地,有原木质地,还有灰烬似的质地。他背后的黑色巨环形甚至是智者之墓中那些黑色山岩,完全不反射光线,看着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虚空。
各种诡异的几何形状散落在周遭各处,当年展开神文棋盘,它们还在塞萨尔可以理解的范畴内,这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看戴安娜的神情,他就知道是她对棋盘做了扩展。放在以前,她的棋盘也许是最底下的祭司对弈用的棋盘,自从她在智者之墓的废墟逛了一圈,这棋盘看着已经是智者本人对弈用的棋盘了。
塞萨尔至今都记得智者之墓中那些疯狂的景象,不在于畸变的血肉,也不在于时间紊流的变化莫测,而在于那些利用非欧几何编织的空间结构。
当时塞弗拉只是走出几步,塞萨尔眼中的她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尘埃,本该狭小的墓室在他眼中广袤如原野,一个磨坊那么高的天顶仰头看去,更是犹如无尽夜空一般。倘若低头往下看,他还能看到自己像是一根百米多高的树枝,越往下就越细,双脚仿佛针尖一样支在石板上,承载着他立于百米高处的硕大头颅。
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歪曲折断似的。
发现戴安娜若无其事地吸收了智者之墓废墟中的一切疯狂之后,他就知道,高明的法师自有其非人之处。
其实从戴安娜可以多线并行地思考,可以同时进行多种不一样的事情,他就该看出她的奇特之处了。塞萨尔很清楚,他身为阿纳力克疯狂道途的接受者,他的思想和精神结构是在朝着原始混沌的方向扭曲,戴安娜作为法师却完全相反,——她的思想和精神结构都是她自行扭曲的结果,带着一种理性的恐怖,层层迭代,相互嵌套,反复累加,复杂到了荒唐的程度。
她曾告诉塞萨尔,说她也有自己的思维空间,不过和米拉修士的图书馆不一样,完全是个迷宫。她吸收的每一份知识都不会陈列在图书馆中任人探寻,反而是藏在迷宫的一砖一瓦之中,索引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数学算式和几何原理。
多年以前,她的迷宫还是世俗中人可以想象的迷宫。随着她在智者之墓走了一遭,她的思维迷宫已经和那些疯狂的墓室没什么不同了,因为,这张展开的神文棋盘中就充斥着她思维迷宫的碎片。
分明都是些几何结构,看着却像是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最匪夷所思的东西已经完全超越了他有限的数学知识。诸多弧形和折线可怕地聚集在一起,相互联系又相互排斥,向外扩张又向内坍缩,带着十足的理性的疯狂。
塞萨尔的道途确实会因其原始混沌污染灵魂,但是,他得说,如果戴安娜思维迷宫里的碎片出现在现实,保持其存在,一定会在另一个层面上污染生灵的灵魂。
冬夜的存在就是亚尔兰蒂的一部分,菲尔丝现在没有意识,她们俩当然不可能在意。至于食尸者信使,她接受过荒原深处的试炼,看起来不仅很不在意,反而怀着莫名的兴致环视了一圈。
地面是个无限延伸的石板,布满了复杂的几何线条,线条又往外延伸、往内凹陷出众多几何形状,就像深谷和高山。背后就是环形高山,左右两边又是深不可测的几何深谷,塞萨尔一下子就伸手抱住了戴安娜的腰。这种地方,还是得抱住核心人物才不那么诡异,而且她站着他坐着,伸手就能抱住腰,不抱白不抱。
“别犯傻,塞萨尔。”戴安娜无奈地说。
“这地方让我不安。”塞萨尔说,“以前可没这么诡异。”
“我说过你和她有冲突了,先知,你的不安正来自于此。“信使忽然开口,抬起胳膊一挥,大量匪夷所思的几何结构忽然变得柔和了,拥有了现实的意义。塞萨尔看到了微缩的森林、山川、河流、平原还有海洋,它们环绕着信使纷纷浮现,好似一个微缩的世界。
“这用得着你多说?”戴安娜抱着胳膊问她。
“这是本质层面的冲突。”信使接着说道,“原始混沌的情绪和极端复杂的理性思维构造,分别代表了两个方向的恐怖,势同水火。先知,你陷在她的思维迷宫里是什么性质,我想也不用我多说了。”
“反过来也一样。”戴安娜挑起睫毛,“这家伙总告诉我说,我距离成为菲瑞尔丝大宗师没有几步远,他距离成为道途诅咒中的孽物也没有几步远。虽然话很夸张,不过我是在审视我们两端之后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如
此看得更远,也许我就可以比大宗师走得更远。”
“你还真是有理想。”信使不置可否。她做了个手势,棋盘上微缩的世界往前推行,河流如血管般蔓延开来,侵入石板地上的几何结构。戴安娜则往后坐在他肩上,反过来用交错的几何体撕裂了山川和大地,使其化作抽象且纷繁的折线和弧线。
塞萨尔还依稀记得,当初他在这片卡斯塔里棋盘上,只是伸手拿起一些诡异的金属物件就能当棋子下出去,算是初入门径的下法。
如今这两位都是把传送咒当烟花放的角色,在棋盘上的对弈他是完全理解不了。除去戴安娜倾向于用几何构造解析一切,信使倾向于回应自然的呼唤,他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当然了,自然的呼唤对他是更亲切一些,难怪戴安娜情绪不太好。
随着塞萨尔怎么看怎么一头雾水的对弈持续进行,她们俩都陷入沉默中,不再回应任何提问。因为冬夜也在一旁观看,他左顾右盼了一阵,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你能理解她们俩在做什么吗?”他问道。
“这种程度的详细分析太难了。”冬夜说,“她们俩的对抗和博弈太复杂,每一个时刻都有太多冲突发生,颠覆整个区域的局面,彼此纠缠,无休无止。不过,我可以给你描述出大概的核心,塞萨尔先生。”
“先从戴安娜开始?”
“借用卡斯塔里,她在表达一种凌驾于一切秩序之上的世界构造,更有秩序,更受庇护,人工创造,可以基于持续不断涌现的缺陷进行持续不断的改进。并且,它的基石不会破碎,构造本身也不会被颠覆,只是进行持续不断的改进和修正。”
“人们呢?”塞萨尔问她。
冬夜继续回答,“人们既受这个构造庇护,也为这个构造服务。人们得到书籍和知识,献出他们自己的书籍和知识,维护这个构造的完好和基石的稳固。并且,其中将有极少数的特别的人献身于思想和真理,在特别的学校中得到训练,趋近于思想的完满。这些人将进一步维护构造的完好,增进它的协调,就像你背后那个磨坊大小的巨环形。”
真是诡异,难以理解。
“信使呢?”塞萨尔追问说。
“她仍然是原始的,而且她不会抛弃那些原始的东西。她在表达,这个自然的世界就是最为完善最为正确的世界,因为它确实存在,不仅是存在,还经历了历史上每一个时代,是永恒的存在。社会不断更迭,它的今天和过去却完全相似,如基石般承载着这些脆弱易碎的生灵。”冬夜说。
“她那边的人们呢?”
“她在表达,人类和野兽人一样,特别是身居低处的人们,——那些绝大多数人,他们都过着一种单纯、蛮荒、原始且混乱的生活,危机四伏,疯狂而混沌,和戴安娜大人描述中的构造完全相异。这种原始的世界存在于每一个人心中,与生俱来,只是野兽人比人类更多一些。但是,人类依旧会在自己内心深处察觉到它的存在,察觉到它和自己是一体的。”
“我看信使也不想让野兽人都过得像是野兽。”塞萨尔说,“她应该还有表达吧?”
“她在说,人们的任务是合理接纳这种原始而蛮荒的本能世界,不止是在自己心中,也在世界的构造中保留它的一席之地。对于它的好奇和怀念应该一直存在,为人所知,从中得到力量去行看似不可能之事,哪怕是颠覆,是流血,是混沌无序的暴力。”
“听起来缺了点什么......”塞萨尔思索着说。
冬夜点了下头。“缺了一个先知告诉她,该从她的理论里构造出什么东西。”她说,“戴安娜大人已经有她自己的蓝图了。你补足了她所缺失的拼图,却也带来了很多很多她不想要的拼图。至于这位信使,她只是有自己的基石而已,正因如此,她尤为需要那些戴安娜大人不想要的拼图。”
塞萨尔觉得自己品出了戴安娜情绪不对劲的源头。“这话听起来......”他眨眨眼,“她想把我撕成两半,自己拿走比较大的一块?”
“在需要的意义上是这样,塞萨尔先生。”冬夜表示认可,“她比戴安娜大人更需要你,而且她需要的更多,更接近你真正想要实现的。她几乎就是在表达这件事。可以判断的是,戴安娜大人想要把你一部分想法压制下去,然后她来了,提出她可以让你完全实现这些想法,哪怕你在人类社会这边失败了也没关系。”
“这......”
“信使在表达,在她那边,你一定不会失败,因为你即使失败了,你也可以以自然为基石再一次尝试。你可以一次接着一次尝试,直到你成功,然后开始下一次成功。
”冬夜不带任何主观态度地说道。
塞萨尔眉毛直扬,“我现在该说什么,你们俩不要再打了?”
“我想没用。”冬夜说,“涉及到寻常的情爱之事,戴安娜大人表现得很宽容,因为这一切在她认为自己拥有的时间尺度中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您所触及的那些人,在她看来迟早都会成为坟墓中的一捧灰。但是,信使不一样,她所提出的比情爱之事更加有力,戴安娜大人认为如此。”
“但这俩人不是要讨论和传达我在诺伊恩周边的见闻吗?戴安娜说她要......推演?”
“这也可以是卡斯塔里的一部分,毕竟她们是在很多个方向同时进行对弈。”冬夜解释说,“即使是为了得到推演的结论,你也得坐在这里看着,塞萨尔先生。由于时间流逝极其缓慢,这场对弈短则几天,长则数月、数年,全看她们双方的耐性。”
“这是我的错吗?”塞萨尔问道。
“如果是你给戴安娜大人展示了你可以补足她的蓝图,又给信使展示了你可以当她的先知,那我以为,这就是你的错,塞萨尔先生。”冬夜说。
“我想出去看书了。”塞萨尔说。
“已经逃出不去了。”冬夜说,“如果你实在不想看对弈,我可以和你一直说话,但我不能保证我可以提供的情绪反馈。”
两个法师一边对视,一边指使棋盘在几何构造和山川河流之间瞬息万变,她们俩都表情沉着,但视线之间暗流涌动,仿佛带着尖刺。塞萨尔偷偷朝外挪屁股,心想分明就是戴安娜自己找上了信使,信使也是自己找上了戴安娜,她们带着彼此的族群寻求合谋,结果却拿着卡斯塔里要来场持续数年的对抗。这能是他的问题吗?
冬夜站在旁边歪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直到塞萨尔把屁股挪到菲尔丝旁边,抱住他气质阴暗的小女巫,他才感觉自己缓了口气。
可惜菲尔丝还在梦游。
想到这里,他把冬夜拉了过来,把她和菲尔丝的手攥在一起,希望事情能快点进行,希望冬夜能多点人味,希望菲尔丝也能多点生气。至于那边匪夷所思的卡斯塔里对话,他只希望不要以爆炸告终。毕竟,这一爆炸,他肯定是会头一个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