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想来,自从自己的灵魂进入荒原,塞萨尔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安眠了。白天的时候,他的意识栖息在血肉之躯中四处行走,夜里血肉之躯蜷缩起来,他的意识又会进入荒原,继续维持清醒,继续四处行走。他和戴安娜意识的活动几乎永无休止,没有一刻停息,唯有在智者之墓的最后,他才和塞弗拉接受了一段真正的沉眠。
荒原和现世说是随着时间的诞生彼此分离,仅就他个人感受来说,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荒原所受的伤势会切实反馈在肉身上,意识的疲惫也一样,倘若只是四处奔走,不曾休息,一觉醒来就会感觉身体莫名沉重。
仔细想来,这种联系就像是灵魂和肉身的联系。当然,塞萨尔也琢磨不了太深,只能凭着感受和想象去揣摩。比起法师们的学术研究,他更像是诗人在想象诗歌。
如今他抱着菲尔丝闭上眼睛,靠在书堆上,顿时又感到了灵与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劳累的感受从意识反馈到肉身,又从肉身反馈到意识,让他觉得腿脚都酸痛了起来。恍惚之中,他甚至看到有只人那么高人也似的老鼠正拿着一小袋稻米,吃得正尽兴。
躺在狗子的怀里当然很舒适,但他每天都能体会,有些情景却毕生难得一见。于是他身子往前探,伸出手去。现世和荒原的视野相互重叠,他的右手既按在了冬夜脑袋上,也按在了信使不知从哪拿的米袋子上,捏住了编织袋的口子。
冬夜当然是塞萨尔不开口,她就不开口,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动机,信使则和他无言对视了一会儿。
“我从没听说过食尸者会种稻米。”塞萨尔说。
“我刚从那座村庄里捡的,以为是什么特殊的遗物,感觉还不错就......”信使解释说,看着似乎有些犹疑,“你也想吃吗?”
“我不吃生的稻米。”塞萨尔说,这家伙居然还舍不得给。
“我觉得没区别。”她接话说。
“那行,随你。”
“自然随我。”信使说,“但是,先知,你是怎么做到同时存在于两个层面的?”
“什么?”
“我说你是怎么做到同时存在于现世和荒原的。”
“这事怎么了吗?”
“很难给你一个你能理解的明确解释,但你现在做的,就像把自己劈成了两半,左边身子放在现实,右边身子放在荒原。先不说两个层面之间存在隔阂,仅仅时间流逝的变化就能让人思维分裂,意识相斥,感官陷入疯狂了。”
塞萨尔看了眼荒原那边,下意识晃了下冬夜的脑袋,她很正常地转过了头,问他到底有多无所事事。虽然缺乏主观的动机,但和菲尔丝彼此浸染了这么久,她已经会无意识地抱怨了,颇有菲尔丝在诺伊恩抱怨他的风范。
“我没什么感觉,”他说,“时间的流逝很平缓,也许我应该走两步......”
信使略微睁大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先知,先别乱动。”她说着把装米的袋子扔在塞萨尔手里,自己一步跃出马车,不得不说,看着很像是受惊窜出去的老鼠。有这家伙跟着,塞萨尔是省心不少,至少探查环境和汇总情报不用他来关注了。
因为无事可做,他看自己手里的米袋子,不由得来了好奇心,毕竟,刚才她吃得很香甜,而她看着几乎是个人。也许那座村庄的稻米确实有什么特殊之处,也许诺伊恩影响了周边区域的作物,诸如此类,总之一定有什么理由。在给自己找了诸多理由之后,他揣了把稻米直接扔进嘴,用力一咬,然后发现就是生的稻米,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味道。
走进马车的信使看着他嘴里的稻米,和他面面相觑。“你能解释一下自己现在的举动吗,先知?我以为你不会吃这东西,才把它放在你手里。”
虽然塞萨尔很想把嘴里的生米全都吐掉,但为了不激化信使的情绪,他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我想尝试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说。
“你刚才可以直接点头,先知。”
“有人一直盯着,我会不好意思。”
“你妻子说你有时会忽然发疯,做出一些无法理喻的举动。我本以为是她对自己还有身边人的要求太苛刻,没想到这话是真的。作为先知和领主,我衷心希望你这种行为别让太多人看见。”
“你不也在吃吗?”
“我看出来你咽得很困难了。”信使说,“先不说这个,时间的流逝确实有异,它本来该撕裂你。“
“本来?”
她走上前来,弯腰掀开马车窗的帘子,“往外看。”
塞萨尔循声看去,营地里生
着篝火,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了,守卫在外侧巡逻,随行的匠人借着火光修理货车。这场面当然很正常,但是他们全都静止在原地,看着就像雕塑。只见篝火在阴暗的夜空下勾勒出幻影般的弧形,秃鹫亦悬停在远方,仿佛时间并不存在。
不......仔细观察的话,秃鹫其实是在天空中飞掠,只是挪动得极慢,几乎无法觉察。火焰也在缓缓勾勒出新的轮廓,看着就像一幅油画正在扭曲,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塞萨尔往外探头时,一道黑暗的环形亦往前挪动了些许,像刀刃一样切开了马车周遭的林地。
环形之内徐风吹拂,树枝摇曳,环形之外一切如同正在扭曲的静止油画,两相交汇之处则是树木粉碎,地面撕裂,呈现出一片宛若深渊的环形虚空,约有手臂粗细。在这片环形虚空的边缘,一切都模糊不清,似乎在往其中倾斜,坠入那片黑暗中。
塞萨尔拉下窗帘,看向信使。“这条环形的黑暗是什么东西?”他皱眉问道。
她用那双玫红色的眼睛盯着他。“那些本来该撕裂你的东西。”
“你觉得我为什么还好好的?”
“不好说,”信使说,“你非要我说,那就是你把荒原某个地区的诡异现象带了过来,覆盖了这片领域,荒原和现实的边界也一并扩张了。本来这条边界会落在你身上,把你给撕成碎肉块。”
“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塞萨尔说。
“也许是你变了,也许是诺伊恩周边区域变了,或者是你待在诺伊恩周边区域,就会自然而然引发异象。不止是荒原和现世发生冲突,两种流逝的时间也在发生冲突,这条界限就像刀锋一样撕裂了落入其中的事物......”
“荒原那边各个地区的时间流逝都不一样,为什么不见这种异象?”
“荒原充满了混沌、主观和不确定性,就像梦。它总是能接纳各种冲突和剧变,而且荒原本来也会随时随地发生更大规模的剧变。”信使解释说。
塞萨尔眉头皱得更深了,“随时随地?不,我也一直在探索荒原啊?”
“那就是因为你一直在走最稳妥的路,从未深入过荒原真正的黑暗。我们野兽人为了探索真神至理,会比人类法师走得更深。这就像外出狩猎,你们搭建村落和塔楼谨慎地探索,甚至不会靠近悬崖边缘,我们却会直接跳下去,只为接触那份剧变,让自己的灵魂沐浴在荒原的混沌之中。”
“我们走的确实是最稳妥的路,”塞萨尔点头说,攥着手里的稻米袋子。他毕竟是为了给菲尔丝寻觅希望才探索荒原,目的和人类法师、和野兽人萨满都有不同。“至于你们.....死伤率不低吧?”他追问说。
信使看看他手里的稻米袋子,又看看他,虽然姿态表情若无其事,却很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死伤一直是各类仪式的一环。”她说,“在食尸者氏族,像我这样的个体都是从大量同胞的尸骨中挣扎出的,但我看其它有父母养育子代习俗的族群,似乎已经有继承的说法了。借由某种更稳妥的仪式,倘若父母是萨满,子代也会成为萨满。”
“确实会有。”塞萨尔说,把装稻米的袋子递回去,“最初也许会有些怀有理想的个体,最后总会孕育出无穷无尽的贪婪、堕落和傲慢。”
“你在否定你妻子的愿景上还真是不遗余力。”信使往嘴里扔了一把稻米。
“她在否定我的愿景上也很不遗余力,”塞萨尔说,“许多年前,戴安娜和阿尔蒂尼雅勾勒出一副宏伟的蓝图,想要让这世界按她们俩设计的蓝图逐渐展开。然而这份蓝图视野太高,缺了太多东西,我恰好补足了她们缺少的拼图,却又带来了一些她们不想要的拼图,正因如此,我们俩的矛盾即使不能调和,也不会激化到兵刃相见。“
信使略微皱眉,“你们俩不会兵刃相见,那些代表你们各自利益的人就会代你们流血,代你们兵刃相见。”然后她抬起视线,“对吗,贵妇?”
戴安娜把手压在了塞萨尔肩上。“是我头一个对你递出橄榄枝的吧,信使?”她抬高声音,“现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当着我丈夫的面?”
“开诚布公地会面不一定会带来合谋,也可能会带来分歧,贵妇。”信使说,“然而我没有毁约,我依旧在帮助你们,只是我找了个更合适的联络人而已。”
合着信使是戴安娜给她起的称呼,信使也给戴安娜起了个称呼叫贵妇,这俩位还真是谈了挺多。
“什么层面的合适?”戴安娜站在荒原那边对她发问。
“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政治层面。”信使说,“仅就个人方面,我
很欣赏你,希望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话。但我不只是我个人。希望我不用像你解释更多了。”
当然塞萨尔知道,这话说得更直白一点,其实是戴安娜从没见过真正意义上拥有政治人格的野兽人,以往她见过的最像人的野兽人也就是阿婕赫。
“用不着了,”戴安娜说,“我确实没想到,你对你们诡异的社会结构这么执着。如果你当时说出来,我就不会把态度表现的这么明显,也不会和你分享我们的蓝图一隅了。”
“我不想听到安抚性质的托辞,”信使说,“也不想从一张已经制定好的蓝图上争取一些边边角角。”
“这家伙,”戴安娜拍了下塞萨尔的肩膀,陡然提高了声音,“是给你展示了他难以理喻的蓝图吗?哪部分?工匠?教育?还是组织形式?”
“都有。”信使说。
塞萨尔缩在座位上抱着胳膊,同时倚靠着马车座椅和背后的书堆。狗子把下颌搭在他左肩膀上,不时就打个哈欠,弄得他困意上身只想睡觉,戴安娜攥着他的右肩膀,不时就抬高声音质问信使,弄得他身体一激灵。
他觉得自己像是个正被钳子夹住的螺帽,还在转来转去。
“还有,”戴安娜又提高了声音,“我用这么多宫廷规格的肉食招待你,你只是在那无动于衷地点头,结果你竟然抱着一袋生稻米啃得不亦乐乎?还是从多米尼的边缘村落里捡来的?”
“你那时也只是微笑、提议、点头,每句话都说得波澜不惊,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内。”信使回说道。
“这家伙容易让我情绪失控。”戴安娜说,她似乎很想像塞萨尔摇冬夜的头一样抓着塞萨尔的脑袋猛晃,“算了,这不重要,大不了我就让他代为传达我的指示。对于诺伊恩带来的异状,我们能用卡斯塔里代为传递和表述吗?”
“什么东西?”塞萨尔有些诧异。
“先民的对弈。”信使说。
“那不只是个变化多端的下棋吗?”塞萨尔问道,“而且还需要完整的神文当棋盘,你怎么会这个?”
“我在荒原深处剖析过先民残忆。”信使答道。
“涉及到神文,用神文表达总是比用自然语言表达更好。”戴安娜解释说,“给我耐心点看着,塞萨尔,这事用不着翻古籍,用先民的法子就可以推演出来。现在,把我们的信使给我拉进来。你再拖延一阵,其他人就该注意到异状了。”
塞萨尔都不知道他该回答什么,因为这件事已经违背了他的常识,超过了他世界观和理解能力。密文手稿,神文记录,卡斯塔里,除了感叹法师这东西真是诡异,他也不知道该感叹什么。戴安娜抓紧他的肩膀,他抓紧信使的手腕,信使抓紧她装稻米的袋子,下一刻,他们已经一同坐在书海之中。
“很好,”戴安娜接着说,“现在,再让我来教你一些神文的奥秘,塞萨尔。还有,你这只偷吃稻米的老鼠,这次我不会留手了,用你那懵懂的理念来组织你的神文碎片吧,你马上就会懂得失败的滋味了。”
偷吃稻米的老鼠,这用词可真直接,塞萨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