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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腐肉从满地朝着天空伸手祈祷的尸堆中钻出,浑然不觉它过去还是希赛学派的法师。虽然它的皮毛浸满了污血,身上还挂着淌出来的肠子,散发出尿液混杂着血的气味,它自己闻着却没觉得不适。
它跟了无名萨满多久,身上沾满污浊就有多久,那股子血和死亡的恶臭笼罩着它,如今反而像是莫名的庇佑了。
无名萨满还是戴着树冠面具,遥遥眺望东南方,就像他能看到所谓的启示之地一样。然而他看了这么久,也从来没有一次当真靠近过。他只是从神代唤出一些古老的野兽人送往诺伊恩的方向,得到一些不尽相同的回答,似乎也仅此而已。
如今,应该是他们距离诺伊恩最近的一次,腐肉看到他站在山中,穿过苍白的死尸,走过解体的房舍,依稀间觉得自己听到了神祭的吟诵,听到了古老的歌声。那道歌声静默而哀伤,不是野兽人的歌谣,是先民,是库纳人。
在自己逐渐成为它,成为腐肉的时候,它视线中的它,一个野兽人萨满也在逐渐现出本来的面目,变成了他,一个假借野兽名目徘徊的先民。雷声就像从地下生发一样,显得遥远而沉闷。在这雷声的衬托下,一切声音都显得虚无缥缈,转瞬即逝。
闪电间歇性地划破夜空,对天空伸手祈祷的尸体就像枯树的枝杈一样,现出千百种怪异的形状,那正是库纳人神祭中法兰人祭品死前的姿态。苍白的光烙印在他们一张张或是哭泣或是微笑的脸上,在他们跪拜的身下投出狭长的阴影,随后立刻消失在黑暗中,显得如梦似幻。唯有那污浊的气味和飘渺的歌声一直存在于它的感官之中。
虽然雷鸣的声势磅礴无比,却只是非自然的闪电,因此这片山地仍然干燥气闷。月亮亦在稀薄的云层中浮游,不时投下朦胧的湛蓝色。
腐肉在四处解体的房舍瓦砾中攀爬,来到萨满附近,感觉那种依稀可辨的歌声更近了,像是从远方荒野传来的呼唤声。虽然远方荒野中不见人际,不过它知道,那是来自过去时代的声音。过去也在这里发生过神祭,使得两个时代相互牵连,在只有他们俩存在的地方传来了歌声。
库纳人祭司大多都能穿透现在和过去的分隔,据他们自己说,此类法术最早来自他们在神庙中祭拜的白魇。对于白魇这种非自然的生灵,现实世界时间的界限并不明确,现实世界空间的结构也有许多瑕疵,借由注视它们,就能洞穿现世的表皮。
腐肉仰面注视对方,在此人究竟是野兽人萨满还是先民祭司之间沉思了一会儿,一如既往没能得出结论。最近它越来越常陷入动物性的迷思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它都理解不了自己究竟想了什么。它的思维虽然覆盖了这条野狗,这条野狗残余的血肉却也在影响它,令它在人和动物之间徘徊不定。
萨满牙齿厮磨的声音令它从迷思中回过身,再看这个行踪诡异的家伙萨满,它觉得他也有着一样的困境,甚至可能已经受困了千余年之久。造出它这么个矛盾的东西,未必不是他想借着它来观照自己。
“你看到了什么,萨满?”腐肉问他。
“把这批法兰人献给阿纳力克的时候,他们姿态的变化就像当年真神降世的前兆......却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腐肉意识到,在这看似磅礴的声势之下,其实是一场占卜,就像愚昧无知的乡下女巫切开牲畜的肚腹占卜内脏,只是规模更大,占卜的方向也更惊人罢了。法兰人神祭占卜?
“你离诺伊恩越来越近了。”腐肉说。
“我不会当真进入的......”萨满说,“先贤的迷雾笼罩着南方,比几个月前更加浓重了。一去不复返是可以预见之事。”
“你丢了这么多当年最不守规矩的古代野兽人过去,却没有一个探明虚实,甚至还有些就这么消失了。再从神代呼唤出来,它们连死前的记忆都不具备,就像你以前从没召唤过它们似的。”腐肉说。
对方似乎在树冠面具下眨了下眼。“这能说明很多事,腐肉,即使以你现在的小脑瓜也能猜出一些端倪了。”
“从神代落入现实的意志没能再回到神代去?”
“这是一个表征。”萨满在树冠面具下厮磨着牙齿,听得出来是某种肉食性野兽,“说得更具体一点,我的先贤完全断绝了它们和神代的联系。蒙受真神铭记一直都是野兽人最大的荣誉,从那之后,它们的死亡将不再会是终点,每一次来到世间,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厮杀和争斗,并把这一切经历带回神代。下一次,它们将带着前一次的经历变得更加凶悍,更加勇猛,更加不惧死亡。”
“从情报的意义上来说,这些受选的野兽哪怕是死了,也能带走它们临死前发现的秘密。下一次呼唤它们来到世间,就可以得到它们......”
“这是我所希望的,腐肉。可结果是,先贤断绝了它们和神代的联系,我送往诺伊恩的野兽要么还是盲目无知,要么就已经消失不见,连一丝灰尘没有留下来。我探寻诺伊恩的尝试已经快要化作闹剧,预料之中的结果也一次次重复,而那些在神代之中获得永恒的意志,都只能像刺瞎了眼睛封死了耳朵的祭品一样蜷在祭台上自言自语,浑然不知自己在凡世经历的一切。”
“这很重要?”
“这些受选的野兽在神代和凡世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是神代和凡世的联系本身。”
腐肉闻言愣了愣,努力让这话的含义在他人兽混杂的思维中发散出来。“但这些受选的野兽......”
“它们的存在有很多意义。”萨满说,“人类对死后世界有诸多想象,这些受选的野兽,它们其实就是对于死后世界最大化的理想。包括无所谓生死的野兽人,也都是因此才抱有如此生死观和如此信仰。如果本来可以回到神代的意志都无法回到神代中去,那些正要、将要面对死亡的人,他们的灵魂亦无法前往神代中去。”
“这些凡人的灵魂......他们会去哪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真是个法兰人法师啊,腐肉。”萨满隔着树冠面具俯瞰它。
腐肉缩了下身子。“有可能是这只是极端的例子吗?”
“也有可能,然而,凡是可能会发生的灾难,就注定了会发生。我所做的占卜和启示,也无一不在向我的猜测靠拢。”
“但是,”腐肉努力皱它长在狗身子上的人头的眉毛,“人们失去对于诸神的信仰有什么不好?不只是世界的一种变化吗?还是说,有更深刻的含义在内?据我所知,这世上很多乡野农夫信仰的甚至是不存在的神,而且,他们还有自己各不相同的祭拜方式,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也在各地民间流传了千百年之久。”
“迷信方面,法兰人确实如此。”萨满说。
“很多年来,各个大神殿都称其为迷信,然而要是他们自己的信仰也变成迷信,这事该有多么奇妙......”
“你的想象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腐肉。”萨满对它说,“纵使先贤只想断绝神代和凡世的联系,即使如此,——一件事情不止有它直接的结果,更分为手段、过程以及连带的诸多后果。曾几何时,我们秉持着先贤的教导过着没有痛苦的生活,一切都可以概况为对外在真理的探寻和对内在自我的修行,为的则是抵达最终的完满。无论是过程还是目的,都可称为完美无缺,最终却落得如此结局.......”
腐肉端详着对方,“你是主动变成了野兽人?”
“是的......被压抑了千年万年的东西像洪水猛兽一样反噬了整个族群,这时才去接纳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借由术法死去,并借由野兽人始祖重新孕育而出,最终带着曾经的记忆回到人世。彼时我目睹王城从天空坠落,巨大的阴影就像是末日来临......”
“所以你觉得,连你们整个族群都招来了如此反噬,还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岁月,那位......先贤。他要是想借着阿纳力克行宏伟之事,他注定会招来更暴虐的反噬?”
“但他已经经历了一次反噬,多奇怪啊,腐肉。他究竟得到了什么教训,又产生了什么不同的思考?断绝神代和凡世是为了什么?他当真是想断绝神代和人世的联系吗?还是说他要做的更彻底,连荒原都要隔绝在这世界的表皮之外?”
“但荒原——”它惊呼出声。
“是的,你们这些法师的真理之源。”萨满低下头,“倘若连荒原都断绝在这世界之外,你们还能探索什么真理?又能有什么依仗可以位居高处?恐怕除了那些千百年才有一个的宗师,这世上也不会再有法师这种东西了。”
腐肉也下意识把头转向东南方,想要眺望它根本眺望不到的城市诺伊恩。
“这推测太极端了。”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