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目睹族群覆灭,在我见证一直接受先贤引导的王发疯以前,我也以为他不会做得太过分。毕竟,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先贤。然而我看到的已经够多了。”无名萨满低声说,“更诡异的是,自从我扼杀了自己作为野兽重生,我就发现我失去了某种感受......”
“感受?”腐肉想起了学派的经卷,“我看过记载,你们的先民只需一个对视就可思想相通,因此几乎不存在谎言和欺骗。“
“并非思想相通!”萨满说,“是被洞悉,被看透,每个族人都是如此!我作为野兽重生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曾经的处境何其诡异。无法言传的视线从我身上来到我妻子身上,又从我妻子身上来到我孩子身上,最终又回到我自己身上,令我做出我无法理喻的决定,令让我觉得我和我的妻儿竟是同一个人......究竟是谁在注视我,又是谁在洞察我、使用我?”
“你们......”
“先贤之诡异可怖无法言说,穷尽我的思考也无法揣摩。他存在的岁月太过长久,久到足以从真正的先贤化作无法言说之物。他的每一个决定,哪怕是最简单的决定,手段和代价都会叫人无法想象。断绝神代和人世的联系何其宏伟,又怎么会只是法师不复存在,生灵失去信仰?”
“现在还只是猜测。”腐肉提醒他说。
“这些猜测终究太遥远了......”无名萨满说,“远到在这之前,世界就会发生剧变。我还需要更多祭祀和更多探查,也好弄清楚接下来的异变。倘若先贤一心想要隐藏噩兆,直至他实现最终的目的,那我就来让他隐藏的恐怖提前扩散开去......用不着波及整个南方诸国,吞噬半个诺伊恩和半个奥利丹就足够了。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他和他的傀儡身上。”
“如果诺伊恩的异变弥漫出去,他本来虚弱的力量也会不断增长吧?”
“先贤的力量迅速增长,总好过一切尘埃落地时,连那些神选之人都只能像狗一样对着现世的剧变狂吠。这个世界,它可以遍布暴力、争端和血腥的闹剧,唯独不能尘埃落定,再怎么样的反复无常也好过一切皆有定数。”
“听起来这都是......你曾经认同过的。”腐肉说。
无名萨满似乎在笑。“没错,”他说,“奇妙的是,我却分不清我是因为野兽人的诅咒开始否定过往,还是因为我自身的理性开始怀疑过往。我如今的意志究竟来自何方呢?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再不让这世界目睹先贤引发的噩兆,我就真要发疯了。”
腐肉看着苍白的屠杀现场,死尸都在朝着天空伸手祈祷,和他们的房舍一道逐渐解体。他再次望向东南方遥不可及的城市诺伊恩。倘若这片屠杀现场都不算噩兆,那什么才算是噩兆?
“真是诡异。”它说。
萨满感觉到了它的心思,“神代、荒原和现世就像人的表皮、血肉和骨头,如果你多想想把人皮剥掉伤口会如何溃烂感染,你就能想象届时现世会面临怎样的灾难了。和整个血肉组织的溃烂比起来,这场血祭何其微末?”
......
天亮之后,车轮又开始嘎吱作响,沿着荒漠尽头长达十余里的岩石地行进。塞萨尔听着车轮嘈杂的声响,意识到他们正行驶在一片露出地表的岩石上,甚至还是浑然一体的整块岩石,只有表面刻满了风蚀日晒的裂纹。
他顿时就想到了古拉尔要塞的酷热,想到了他和阿尔蒂尼雅在城墙边缘目睹真龙之影,彼时,正如此时。
如今他们脚下的岩石地,也许也是一条永眠的真龙?
塞萨尔靠在狗子身上,头倚着她的胳膊往车窗外远望,不时就回头看一眼靠着另一边车窗安眠的信使,发现它的圆耳朵又在动了。真想抓在手里用力捏一把,再扯上几下,他想到,当然为了表示尊重,他还是得按捺心思。然后他视线转动,看向蛇行者和她手中正在书写的神文解析。
这家伙折腾了他几天,如今完全是个庄严的商会女主人了,仿佛生来就冷漠平静,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当然不变的是,这家伙一直都很主动,从提出想法到立刻去做,再到直接得手,很多时候都不会超过一天,如今骗来了纳乌佐格的神文更是天黑没亮就了事了。
“你有空在这看着我腹诽,夜里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过去?”蛇行者问他。
“我过去就要节外生枝了。”塞萨尔说,“我最近不想节外生枝。”
“我看你一直都很擅长节外生枝,再说你在我肚子里装个可怜虫也不难。”
“上一次节外生枝特别长,特别麻烦,特别危险,还劳累她来救人
,所以我被迫做了些许诺。”
“你的妻子可真像你的女主人。”
“互相退让吧,”塞萨尔说,“如若不然,我现在应该在某个雇佣兵队伍里,甚至就在帝国的敌营里,根本不会过来走这条商路。”
“哦,我听说过,飞渊船是吗?你们在船甲板上遇见了一批雇佣兵,其中就有你挚爱的剑术老师。”
“你都听说了什么?”
“这只老鼠说你的魂都差点被勾走了。”
“我只是多看了一会儿,免不了有一些久别重逢的愁绪......而且,当时情势紧张,我的姿态外表也很可怖,无法上前搭话,自然只能目送她走远。”塞萨尔解释说。
也有个一原因是,最近正是战争的关键转折点,一旦在特兰提斯得到胜势,他们就可以免去一大部分后顾之忧正面介入奥利丹的战场了。尽快解决奥利丹的麻烦,他们才好以奥利丹为后盾往北进军。
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再想让戴安娜对他的事情稍作退让,他要退让的可就不止一步两步了。
塞萨尔看了眼青蛇正在解析的神文,随后又转回脸,靠着狗子的怀抱往向车窗外。他们就像一群走在巨石板上的蚂蚁车队,倘若这处岩石地真是永眠的真龙那他们脚下的路就是和时间之初同等长久的古老道路,不过,古老对真龙有没有意义也是两说。
远处有座断崖呈现出狭长的弧形,就像把弯刃剑斜插在地上,当然,也很像是龙翼,在酷热的荒漠中遮出了一大片荫蔽。塞萨尔把手搭在狗子手上,摆弄了一阵她纤细的手指,没过多久就是两只手腕一起撕裂,两堆触须缠在一起互相打结了。
“最后的哨所。”塞萨尔说,“这次是多米尼王国的哨所了。我们已经距离城市不远,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就你要和你的侄女在城里见面,亲人之间相亲相爱了。”青蛇问他,“要从什么开始,谁先切掉谁的头颅吗?还是谁先让谁气得要发疯?反正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带着她返回奥利丹,配合她要做的事情。”
“我和伊丝黎的事情又是谁讲的?”
“白魇。”她说,“我问了,那家伙就如实回答了,这事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塞萨尔只能往狗子怀里缩了点,对这些四处打探情报的家伙表示疲惫。狗子轻抱住他的脑袋,对他的耳朵哼起了歌谣。分明是酷热的荒漠,他却品出几分溪流潺潺的知觉,正在马车驶过的道路旁徐徐流淌。
不过,只要往外看一眼,就拿看到刀片一样的植物在石头缝隙里生长,还有一大片黑色的灌木正在枯萎发黑。远处用石头垒的哨所塔楼外堆着些木柴,甚至都被晒得冒出了青烟,被热风裹挟着打着转儿,比起古拉尔要塞的酷热可谓各有恐怖之处。
那士兵一个人站在哨所外,抱着长矛倚着墙,看着就是不情不愿出来站岗的可怜虫。然而靠近两步之后,信使却忽然睁眼,说那边是它的族人。
“老塞恩已经把野兽人假扮的人类派到这里来站岗了?”塞萨尔不禁皱眉,“真是荒唐。现在从诺伊恩一路往北,到底有多少假扮成人的野兽人?”
“至少,”信使说,“你的假父亲不会让野兽人假扮成人类和他探讨情爱之事。仅从双方的作为来看,你比他危险得多。”
“是你自己觉得危险吧?”塞萨尔反问说,“说的好像我会让你生一窝活不长久的畸形小老鼠崽子,然后把它们挨个吃掉似的。我做事从来都是顺其自然。”
“不用多说,先知,我只会把你的行为本身铭记在心。”信使说。
塞萨尔摇摇头,“那你去应付那个假扮的士兵,让我们快点过去。”
待到信使离席,走出马车,塞萨尔顺势就躺了下去,脑袋枕在狗子腿上,由她按寒原上的诺伊恩着自己的额头舒缓精神。
昨夜在荒原那边,他只是跟戴安娜提了句有关纳乌佐格的设想,就被她拽着走了大半个图书馆。他就像个书仆一样给她打下手,眼看她从头建立了一门名叫论神代意志存在本质的学术理论。
她自己提笔迅速抄写也就罢了,还要他也一起记录,一整夜的理论建构几乎没有一秒钟可供喘息。若是以荒原那边的主观时间里看,足足有三天三夜他们俩一刻都没有合眼,全都在干这事,简直是要让他发疯了。
甚至醒过来之后,塞萨尔脑子里都有股幻听,是戴安娜扯着他的耳朵念叨她理论公式的诸多名词猜想,命令他立刻一字不落地写在记录上,就像在洞窟里发出的回音一样。甚至在他醒来的时候,她也还在抄录笔记,只给他留下一句话。
“等第一手
文稿出了,我可以给你也署名,并感谢我挚爱的丈夫在次学术理论中给予我的援助和支持。”
这许诺可真是不合人意,因为塞萨尔只想拉着她沉沦三天三夜,恰好和这次一样长久,叫她也感受一次蛇类连续不断交媾的滋味。
没过多久,他听到了信使那边的对话,“你们可是要前往寒原上的诺伊恩?”这问话可真是直接,倘若他们的回答不是诺伊恩会怎样?非要变成诺伊恩才能过去吗?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变化?老塞恩以前有这么急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