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老的勇士。”信使说,“由于真神将它铭记,死亡将不再是它的终点,死于索莱尔之手更是它莫大的荣誉。只要后人吟诵它的名字和存在,并在仪祭献出鲜活的生灵血肉,如此一来,就可以从神代呼唤它降临现世。”
塞萨尔也解释了一番他对纳乌佐格的了解,它在人世的徘徊,它存在的年代,它的死亡,以及它的渴望。
青蛇那张人脸带着蛇类的疑惑往前探了点,用碧玉似的眼眸打量对方,似乎还想吐信子。她的脖子也难以察觉地拉长了少许。若不是她衣领很高,挡得很严,有心人一定可以发现她的不对劲。
“阿纳力克没有自我意志,也不会记住任何人。”她眼睛眯起,“要我来说,这位.......纳乌佐格?它用古老的仪祭把它自己铭刻在神代某处,就像在书本上书写文字,写的还是它自己。”
“所以?”信使反问她。
“依我对神代的了解,太过孱弱的意志会被冲垮,无法存在,所以,它确实拥有强大的意志和灵魂。那么,它书写自己是在它生前呢,还是在它死后?”
“生前。”信使回答说。
“所以它在自己生前就把自己写了上去。”青蛇说,“而非死后被铭记。”
“有什么疑问吗?”信使再次反问。
“有任何野兽人祭司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呼唤它再次降临现世吗?”青蛇应道,“甚至是当着它的面?”
信使的圆耳朵又动了动,顿时有了兴致。“没有,”它说着补充了一句,“在纳乌佐格死于索莱尔之手以前,都从来没有过。你想到了什么?”
青蛇侧脸看向塞萨尔,“以我对神选者米拉瓦的研究,他消灭肉体容易复生的敌人,会连带着肉体和灵魂一起消灭。索莱尔身为人间之神,自然更会如此。一个肉体和灵魂都被人间之神消灭殆尽的家伙,如何不断复生,不断从神代来到此世?”
“你想表达什么?”信使带着难以察觉的好奇追问。
“那个从神代来到现世的纳乌佐格......它究竟是灵魂不死,得到了阿纳力克的庇佑,因此可以从神代一次次返回人世间呢?还是说,后世的萨满只是从神代得到了一段描述着纳乌佐格的神文,于是,它在现世创造了一个自认为是老纳乌佐格的新纳乌佐格?”青蛇再次微笑起来,“说得更清楚一点,一个刚出生的自认为是纳乌佐格的东西。”
看到信使有所不解,塞萨尔终于开了口。“一段关乎于存在的思考,”他说,“为了让信使也能理解,你不如解释一下它会派上什么用场吧。”
青蛇点点头,“有一点我得知道......我的先知,你自称你见过纳乌佐格,那在它书写自身之后,它铭刻在神代的意志可有变化?它是否记得它死于索莱尔之手,是否拥有那之后的记忆和感受?”
“它都记得。”塞萨尔说。
碧绿色的眼睛眨了下,蛇行者脸上挂着诡异又危险的微笑,“也就是说,现世这边的纳乌佐格,它会把记忆和经历反馈到神代中,更新那些书写纳乌佐格的文字。在那之后召唤出的纳乌佐格,它会是这个更新以后的纳乌佐格。这一切看起来连续且寻常,就像死亡和复活,但是,换个想法.......”
食尸者信使终于理解了。“好吧,”信使接话道,“你想说,神代的纳乌佐格只是一段不断迭代的文字,后世呼唤到现世的纳乌佐格,也只是有人抄了纳乌佐格的神文,造出了一个拓印,一个副本,它却以为自己就是本人。”
“纳乌佐格本人已经死了,死于索莱尔之手。”青蛇说,“换句话说,现在这位纳乌佐格,它应该也就一岁多吧?一个拥有死者意志的新个体,却以为自己就是死者本人。”
“但它说自己在神代见过菲瑞尔丝。”塞萨尔说,“一段文字怎么能说自己见过一个活人?”
“不,”青蛇又说,“你不能用现世的思维理解神代。你先告诉我,纳乌佐格对待人类态度如何?”
“它当然是毫不在意地杀害所有人,”塞萨尔说,“即使对我也一样。只有菲瑞尔丝,因为纳乌佐格在神代见过她,它的态度才有所变化。”
“这个见过,可不会是你以为的见过。”青蛇扯动嘴角,似乎觉得他作为先知欠缺了点知识。当然,戴安娜一定知道,但她没法教给他所有知识。戴安娜太热衷于汲取知识了,就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看到甘泉一样,换做塞萨尔用她的量来啜饮甘泉,恐怕会喝到肚子涨破晕厥过去。
他努力回忆他们的对话,总算找出了线索,“你是指,神代是永恒静止的?”
青蛇表
示赞同。“是的,它相对于我们是静止的,只有诸神可以在神代接受所有生灵的祈祷并回应所有生灵,其它的一切,则全都是神文。纳乌佐格所谓的见过菲瑞尔丝,其实是菲瑞尔丝在神代的迷宫徜徉时找到了它的神文,书写了几笔,拿它指出了附近的路。在纳乌佐格看来,这就算是见过了。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塞萨尔有所领悟,“一段文字当然不会伤害书写者......”
“刚诞生的纳乌佐格是不是很虚弱?”青蛇追问他。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确实有些虚弱。当时它和我都鏖战了好久,想想也不可能面对索莱尔,差距过于明显了。当时纳乌佐格说它还够不完整,需要找回自己失去的力量。”
“这是个说法,但这是它自以为的说法,”青蛇加重语气,“我以为它只是一段文字,有个祭司把它从神代抄写到现世,弄出一份拓印,还让它以为它就是纳乌佐格本人。仔细想想,为什么祭司要献祭一整个城镇的人口?这当真是必要的吗?”
塞萨尔停了停,信使也耳朵微动,像是在努力让这诡异的思维从它脑子里运转起来。
“也许,”信使说,“献祭一个城镇的生灵不是为了召唤纳乌佐格。也许这些祭品只是为了给它锻造血肉。一个祭品,可以把这个拓印变成孱弱如凡人的纳乌佐格,十个祭品,可以把这段拓印变成强壮的野兽人战士纳乌佐格,一百个祭品,可以让拓印掌握纳乌佐格匪夷所思的法术,一整个城镇的祭品,则能让它真正变成一个虚弱不堪的纳乌佐格。”
与其说是祭品,不如说是书写文字的墨水,塞萨尔想。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青蛇说,“你曾说过,我的主人,假如索莱尔没有把那几个尚在孕育的始祖封入智者之墓,那么,我和纳乌佐格就会是同一代野兽人。我们有着相似的思考和相似的行事方式,也都会化身人类行走在人世间。我所关注的,它也一定会关注。”
“关注什么?”塞萨尔皱眉。
“我灵魂和意志的绝对存在,我生命的长存,我的唯一性。”她说,“特别是它把自己刻在了神代中追求不死,不断重返人世,更是证明了它真正在意的事情和我相似。”
“你准备利用这个对付它?”塞萨尔询问。
“谈不上对付,”青蛇宣称说,“我只是想看看。我想看看,一个如你所说那般偏执狂妄的存在会如何走向疯狂,仅此而已。直白的叙述只会让它觉得费解。真正会让它陷入崩溃和疯狂的是什么,你该不会不明白吧,我的先知主人?”
“自己去见证......然后得到这个疯狂的结论。”塞萨尔思索着说,“不,也许是拒绝去面对、去思考这个结论,直到它不得不去面对。”
“我以为,”青蛇说,“我们该想办法弄到纳乌佐格的祭祀神文,在这世上再放几个虚弱的纳乌佐格。像凡人一样孱弱的纳乌佐格会在逃难的队伍中奔波,历尽世间悲苦;稍微强壮点的纳乌佐格会混在混种野兽人的队伍中四处劫掠,却没人相信它究竟是谁,等等等等。不同的纳乌佐格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通过自己的方式追寻纳乌佐格追寻的东西。最终,它们将会在某地相遇,认出彼此的身份,发现它们每一个个体都是纳乌佐格的拓印。意志的交汇就是这么让人疯狂。非常疯狂。”
塞萨尔发现这家伙莫名很有兴致。
“你是在质疑被真神铭记这件事的神圣性质,动摇我们信仰的基石。”信使忽然开口,他顿时反应过来。这条蛇的心思必须借由野兽人的传统信仰才能洞悉。
“你不也在质疑野兽人生存的方式和社会的结构?”她反问说。
塞萨尔再次有所领会,这两位一个质疑向上的神圣信仰,一个质疑向下的神圣传统,难怪会主动靠近他。虽然方向不一样,所作所为的实质却没什么不同。
“所以这是一场实验。”他说道,“已经困扰了你很久吗?”
“是的,”青蛇吐着信子,发出咝咝声响,“我在研究有关于阿纳力克信仰的一切,从先民时代到各个野兽人氏族,旧的知识确实抄写了很多,却没什么新的见解。”
“你能找的都找过了?”塞萨尔问她。
她微微颔首,“都找过了,先民是最后对阿纳力克有所研究的,各个野兽人氏族的尊崇太过盲目,法兰人又太避讳,卡萨尔帝国那边,阿纳力克只是诸神研究的一个小学术分支,他们的造诣还不如先民。我有很多猜想需要验证,验证的难度也都非同小可。”
“实话说,以单纯的研究考虑,纳乌佐格这事你想怎么做?”他追问说。
“我想在这世上投放很多个纳乌佐格,束缚它们的视野,限制它们的处境,让它们为了在这世上生存而挣扎奔波,只为等待预言中真神再度降临的一刻。有的纳乌佐格会在无奈中死去,有的纳乌佐格会在人类世界混迹出头,有的纳乌佐格会在混种野兽人中当上勇猛的冲锋者,希望靠战争重返辉煌。在这其中.......”
青蛇说着沉吟起来。
塞萨尔揣摩着自己的下颌,猜测起来,“怎样的情况下,纳乌佐格可以在死亡之后把经历书写在它永恒的神文中,怎样的情况下,纳乌佐格会死的毫无意义,甚至都无法更新它的神文记录?”
“还有,”青蛇补充说,“倘若纳乌佐格永恒的神文中同时存在杀死自己和被自己杀死的记忆,这时,我再拓印出新的纳乌佐格,它会是怎样矛盾的精神状态?倘若两个怀有矛盾记忆的纳乌佐格再次相遇,为了谁能把自己写入神文,谁又死的毫无意义陷入争执,甚至是彼此厮杀,它们又会怎么做?这一切,我都想知道。”
“你多少是有些极端了。”信使评价说。
车厢里头只听蛇信咝咝作响,蛇行者偏执的情绪已经无法掩饰了。“意志的延续,人格的分裂,自我的争端,为了确保自己的唯一性,这些纳乌佐格都会怎么做?还有你最初遇见的那个纳乌佐格,我的先知,它面对这些不同的自己,目睹它们在世上挣扎,它会不会自己试着拓印它自己,看看神文又在它们死后发生了怎样的迭代?在那之后,受到真神铭记的荣誉,是否会变成恐惧,让你曾经遇见的纳乌佐格再开始畏惧死亡,逃避回归神代的宿命?”
信使似乎正在面具背后皱眉。“难道不是因为你污染了它在神代的永恒意志?”
“是的......也许确实会污染,但这一切都因为它并非神圣。”青蛇低声说,“我将从它疯狂的命运中探索我自身的命运。而我,我当然是不想陷身疯狂却不自知的。”
塞萨尔掀开车窗帘子,望了眼群山那边闪耀的风暴。“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以流浪者的身份接近流浪的萨满并表达来意。这位来历不明的萨满既然徘徊在外,就意味着它立场不定,态度犹疑,至今都站在局外观察。纳乌佐格也只是它扔进诺伊恩的石子罢了。投石问路,是的,投石问路......当然,它不能知道你在这儿。”
“可我也想看看它在做什么。”塞萨尔说。
“这很好办.......”青蛇忽然笑了,“我可以吃了你,带你一并过去,倘若无名的萨满问起来,就说我刚吃了个人还在品味。您是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和窥探欲更占据上风呢,还是不想被一条蛇囫囵吞下去更占上风?说真的,我想吃掉你有段时间了,哪怕一会儿也好。”
“我可以在旁边看着。”信使也开口说,“如有意外,我就把蛇腹剖开把你取出来。”狗子听到这话,立刻取出无形利刃挥了一下,示意她有好使的刀,两个懂法术的野兽人不约而同往车窗靠了过去,避开了这东西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