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从天而降,给予双方同等的死亡,非常奇妙,而且非常震撼人心,你觉得呢?”莱斯莉又在寻觅她独特的乐子了,“当然,你可以往其中一边稍微偏心一点。不过,可不能太多,要不然你就会被认出来啦。”
“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再说。”塞萨尔说。
他把声音压得极低,是因为莱斯莉就骑在他肩膀上,对他指指点点。她把他呼吸的变化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是没打算给别人听的自言自语了。比起作战,她的姿态更像是找了把椅子欣赏别人表演戏剧,就差左手拿瓶酒右手拿酒杯,边享受边发表评论了。
除去靠她太近的人她会打个响指,将其化作随风而逝的尘埃,她不做任何事,就在那地方一个劲晃尾巴。然而她的响指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为了显得——震撼人心。用她的话说,就是震撼人心。
如今已经有人发现诡异之处,开始害怕这家伙打响指了,但白魇只是刻意先打个响指再把人撕裂而已。
塞萨尔缓步退向洞窟深处,每一步都标志着身后的食尸者氏族退到了更深处。除去信使和无貌者像对鬼影一样消失又现身,显得往来自如,队伍最前方只有他一个人,当然,也不需要其他人。
他像堵深红色的墙一样堵在洞窟通路上,几乎只有无形刺客这种东西才能越过他抵达后方。他不仅是躯体变得狰狞高大,感官也产生了微妙的扭曲。他感觉每一处看似平坦的岩石和泥土,其实都遍布尖刺,空气像是砂石摩擦着他的表皮,人类或是肃穆或是舒缓的对话声则都如同嘈杂的嘶鸣。
塞萨尔透过血珠一样的眼睛凝视着周遭世界,感觉它就像时间紊流中的坟墓,人类以为平坦舒适的表面,在他看来都遍布歪曲,需要用爪子用力扭动才能把将其抚平、掰正。然而这一扭动,就会把人揉成拧干的破抹布一样的东西。
那些呼唤着诸神的修士,他们身上散发着各不相同的诡异明光,塞萨尔如今都可以直接看到。飘渺的迷雾在他们灵魂中萦绕,洞穿了世界表皮的孔隙,深入到某种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他凝视修士的时候,就像透过冰川上的小孔窥视海底的深渊。
塞萨尔看到了希耶尔之海边缘处那片苍白的海岸线,看到了赫尔加斯特脚下无边无际的深红色层云,还看到了汹涌的黑色风暴和深蓝色相互交织,编成飘渺的线条,——也许就是希加拉的神域。它们回应着修士的祈祷,毫不吝惜地给予它们力量。
先前阿婕赫和他结合,会把他转变成巨大的狼人,如今莱斯莉用她的气息填满自己,则又把他转变成另一种孽物。这种感觉,好似他作为阿纳力克道途的使者就像是基石,注入任何要素都能转变成一种孽物,仔细想来,实在诡异。
“小心点,我的信徒,可别看得太入迷了。”莱斯莉说。
那声音召唤着他,让他稍有收敛。他皱了下眉,但他没有眉毛,眼睛也有数对,所以应当是扭了下自己额头虬结的肌肉。他抬手扫开长剑,逮住一个来不及避开的胸甲佣兵,扯下头盔将其用力甩向洞窟左侧的分岔路。
之所以要扔到岔路深处,是因为神殿到处救他致残的人,有时甚至会把他确定刚刚死掉的骑士当场救活,连断了的脑袋都能塞回去。在寻常的世俗战争中,塞萨尔根本看不到这种情形,但为了对抗不应现身俗世的恶魔,大量修士的赐福和拯救足以让最胆怯的人舍身忘死冲向他面前,只为在他躯壳表面留下一道小小的伤痕。
他们简直是无穷无尽,是智者之墓那场战争中不停响应召唤的古老骑士,他在这里却只有一个人。
那名骑士没了神殿修士救场,脑袋直接正对着砸在崎岖的山岩上,一路擦过粗糙的表面变得破破烂烂,鲜血喷洒了一路,最终卡在狭窄的洞穴岔路挤成了一团。
塞萨尔高声咆哮,也来不及观察那人还有没有救,只是迎着一把弯刃剑挥出胳膊,手刀深深卡进对方胸膛。他指节一弯,就扯出了大片大片破碎的胸骨和脊椎,扬得到出都是。
“恶魔!”那些声音如嘈杂的虫鸣一样连绵不绝。
塞萨尔再次退了几步,看到一个他先前扯断胳膊的神殿骑士冲了上来,剑指他腰腹部奋力一刺,顿时留下一道极深的划痕。这一剑逼得他身形晃动,紧紧攥住了此人。他也不管更多神殿骑士正奋力对他发起冲锋,只想把此人脑袋连着脊椎拔出来,让他碎得满地都是。
然而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由得再次皱眉,反手把这人直接抛出了几十米远。他注视着此人翻滚着砸向岩壁顶端,虽然撞得发出一声闷响,却避开了脑袋撞碎的下场,
只是磕到了胸膛。掉下来之后,此人滚出数米远,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要求神殿修士让自己再次奔赴前方。
此人塞萨尔在诺伊恩城见过,就是那个年轻的神殿骑士格兰利,还和他一起在卡莲修士的神殿里帮过忙。当时他就觉得,格兰利骑士有股莫名其妙的愚直甚至是傻劲,如今看到他们在修士的庇佑中前赴后继冲向现世的恶魔,他才明白了一部分缘由。
他们乃是生命得到神赐的骑士,虽然他们在战场上的技艺不一定高明,但只要有掌握神赐技艺的修士在场,他们就能一次接着一次重新苏醒,在死亡和重生之中循环往复,直到完成自身使命。
世俗战争中不会看到此类情形,但要对付那些非人世的存在,这些生死不属于自身的骑士就是最好的选择。
由于这种诡异的生死观和诡异的神赐使命,他们确实不需要理解俗世的秩序。
塞萨尔护着食尸者氏族越退越深,洞窟也越来越窄,好在为了容纳血肉傀儡通过,它们没有深入他根本无法穿行的窄道。
神殿骑士继续忘我地发起冲锋,为了他们的使命不顾一切,前方队伍中也混入了更高明的修士。那光芒何止是璀璨可以形容,只见能量沿着神域汹涌喷出,汇聚成巨大的弧形,形成一束闪电绕过塞萨尔劈穿了整个洞窟。明光四射照亮了不断后退的食尸者氏族,映得黑暗的洞窟宛若白昼,一个充当屏障的血肉傀儡当场化作焦炭,浑身血肉都滋滋作响。
狗子忽然从远方黑暗中现身,在大量骑士的庇护下切开了这个神殿修士。对方脸上刚露出一丝惊讶,光线组成的屏障就在无形刺客的利刃中化为乌有,接着他的脸从正当中分开,两半脑袋分别垂向左右肩膀。信使伸手接住塞萨尔腹部涌出的血珠,放在嘴边往前一吹,顿时化作无数猩红色的飞虫,扑入前方阵地。
造出巨大的混乱之后,信使抓着塞萨尔的躯体迅速攀到他左肩。“氏族已经退入最后的分岔路了,”它低声说,“后方会越来越窄,避无可避。我想借你的血放个破坏性的传送咒彻底阻断此处。经过这地方的生灵都会坠入另一片区域,你意下如何?”
“你到底是法师,还是刺客?”
“并不矛盾,先知。”信使说,“如果你想赶赴另一边战场,我也可以把目标设成你希望的地方。”
塞萨尔看着那些潮水般的猩红色飞虫迅速溃散,一股明光仿佛从天上坠下的星辰,刺穿了整片黑暗。只见力量充盈着那些前赴后继的神殿骑士,耀眼得几乎令他无法视物。若不是狗子切开了一道刺眼的光束,他就要被当胸贯穿了。
对他而言,这场面何止是惊悚可以形容?“就现在!”他一步步后退,“高明的修士越来越多了,我需要更混乱的战场。”
.......
当然有句话说得很对,当年的血债中所有人都流够了血,只除了她自己。他们的人已经死够了,她却还没有杀够。这话不是塞希雅自己说的,而是卡莲修士一边探询她的内心一边说的,多少有些不看人脸色了。
“我先说清楚了,”塞希雅抬高声音,“抢回你的船得要一大笔钱!”她瞥了眼因为护符避开了她至少十米远的海妖,接着就攀上搁浅的黑船边缘,站起身来。鱼人们已经趁着退潮搁浅赶回失陷的船只,再次陷入混战中,佣兵们则靠它们顶在前方开始有条不紊的架设火枪,持续发起射击。
她端详着城墙般的船弦,打量着像打攻城战一样纠缠在一起的双方士兵,——体型不一的各类鱼人,全身钢铁的重甲骑士,还有后方的雇佣兵在一刻不停地放冷枪。尸体像镰刀下的稻谷一样不断倒下,坚固的船只却毫发无损,甚至都不见有太大的裂痕。仅仅是最初的炮火轰鸣中造成了一些桅杆断裂和船帆破碎。
实在是离奇。
塞希雅绕开纠缠在一起的人和鱼的尸体,仔细观察黑船上惨烈的战场,思索着她和加西亚先前的对话。很多尸体都身着盔甲,坑坑洼洼,涂满鲜血,看起来就不该在船战中出现。当然这些鱼人也荒唐得很,能把盔甲打得坑坑洼洼,倘若对上一些轻装的水手,恐怕不比重甲骑士屠杀田地里的农夫难多少。
走到半途时,她看到了自己手下的雇佣兵,分明上船不久,却给人干净利落地劈成了两半,上身正摊在一团切分均匀的尸堆中。
一个丢掉头盔的骑士踏着铁靴,踩过满地残破的盔甲、狼藉的血肉和粉碎的骨头,接着印下一长串深红色的足迹。风卷动着他那头散乱的黑发,忽然间凝滞了片刻,于是他往身后挥了下剑,切开一个躯体高大的鱼人,使其肚破肠流,如同渔夫给菜板上的鱼儿开
膛。他头也不回地来到她身前不远,皱眉打量了她一阵。
“你该站在我们这边。”他说。
“挺多人对我这么说过。”塞希雅盯着对方,“但你有足够的钱给我付违约金吗?”
“这份事业是金钱无法承担的。”
“谁没有自己的事业呢?“她单手举剑,遥遥对着此人,“在我的事业里,金钱可以用来衡量你和你的一切。”
“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而非同胞之间自相残杀。”
塞希雅和他举着剑兜圈子,来到那具残破的上半身旁边。“比如说像这样?”她若无其事地讽刺说。
“为了盲目无知之人不至于阻挡前路,一些必要的杀戮也不可或缺。”
“啊,那可真是太巧了!”她故作惊讶,“不过为了我能拿到海妖的财宝,我觉得我这儿也有一些必要的杀戮不可或缺啊,你觉得呢?”
“有时候看着蒙尘的灵魂盲目无知,行一些非人之事,我就感到无比的......痛惜。”骑士也举起剑来,“我应当让你反思自己,毕竟在多年以前,你也是篝火边缘一个心怀希望的家伙。”
“你这人话都不会说,还想指教我?”
“有人会代为指教,年轻的骑士。”
“我这边也有人可以代为指教你呢,来历不明的家伙。我很乐意把你打残了再拖回去,听你卧病在床讲你奇妙的小故事,像你这样的人......”
“那就来吧。”
骑士举剑前扑,速度快得惊人,比他忽然袭杀身后鱼人的动作还要快,她脚下的雇佣兵想必就是这么死的。塞希雅话都没说完,脑子也没反应过来,但她的身体立刻做出回应。
第一剑她堪堪挡住,连退了两步才格开他巨大的力量,接着又是一剑,逼她再次后退两步。
这人持续不断地挥剑逼近,攻势也连绵不绝,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正如那些受到大神殿修士全力庇佑的神殿骑士,好像根本没有体力一说。但随着对抗持续进行,她的适应正在迅速加强,十多次招架仿佛已经对练了十多年,摸透了他递出的每一次剑招,感觉到了他每一次转瞬即逝的缺陷。
正如那场庄园中的杀戮。
塞希雅抓住其中一个微不可察的缺陷,对方大步递剑,却意外刺穿她挥出的斗篷。她顺势一卷,就在厚布的裹缠中把他的剑卷作一团。下一瞬间,还没等骑士抽剑,她的剑尖就命中了他的腕部,沿着持剑的手甲划过刺入缝隙,挑破了大筋。
“弃剑逃跑吧,白痴。”她抽剑再刺,带出一串血珠,对方身形晃动,迅速弃剑后退。前方有相似的骑士大叫着要他过来接应,看来先前占据黑船的势力已经挡不住多方包夹了。这次强烈的退潮切开了这批分散作战的战船,并且他们冲上黑船的人手相当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