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你来这地方的核心目的是什么?”塞希雅提问,“我看你以前也只当自己是雇佣兵头子,现在却多愁善感起来了?你不能不能承认,如果只为了搁浅的船队,为了那些走私货物,你根本不需要关注远方的事情。”
“哦,我想我确实是多了不少事情要想。”加西亚语调平缓,“不管怎么说,问问也无妨。毕竟为了——”
“我想我还是不要听后半句话为好。”
“对,我还当自己是雇佣兵头子的时候,我也这么谨慎。我经常告诉帝国那边的人,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站在我附近讲述帝国要事,但在你说完后半句话之前,我就已经消失了。”
塞希雅稍稍咋舌,意识到有些人的立场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以往这人进入北方的帝国疆域作战,是接受家族的使命去北边当雇佣兵头子,如今这人步入西方的奥利丹,则是为了政治,——他的大儿子已经和赫安里亚宰相受宠的孙女完成了婚事,女方据说初显身孕,意味着当父亲的已经跻身卡萨尔帝国了。
他来这里,是为了给他自己的家族巩固地位。
“在你和你的参谋深思熟虑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给我一些更直接的命令,而不是站在这地方摆弄望远镜。”
“什么?还有人对拿着望远镜晃两下就能拿佣金不满意?”加西亚挑起眉毛,“我在当雇佣兵头子的时候,我最想干的就是找座高山攀上去,拿着望远镜晃两下就等仗打完。具体的战事都由其他人完成,我只需要写两笔军情就行了。现在,我已经没法这么做了,但你可不是。还是太年轻了吗?”
塞希雅深吸一口气,差点没屏住,半晌才徐徐呼出来。“有一点不一样,加西亚将军,我有一堆人需要照顾,就在我的营地里和我不远处的战场上。我生怕我一不注意,他们全都死光了,然后我就得再找个可以让人生火取暖的营地了。”
加西亚打量了她一会儿,“你把战场和营地当成自己的家,但据我所知,曾经在高处待过的人,都更想找个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当作家。你不是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我过不了其它生活了。”她说。现在知道她以前是贵族小姐还受过正经教育的人越来越多了。
“过不了?”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塞希雅平静地说,“我动过这个念头,但我和你说实话,加西亚将军,我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就坐立难安。我不是为了逃避过去的血债才出走奥利丹,当了个雇佣兵,我是觉得我总待在一个安稳的地方,我就没法当个正常人。因此,我才找了个能一直见血的行业谋生。我总得见点血才能思考有条理,说话也像个正常人。”
这是她从自己家烧毁的庄园一直杀,杀到奥利丹边境,杀得再也没人敢来追她,她才逐渐发现的。她不仅是思考更有条理了,说话都不像小时候那么沉默寡言了,甚至还能杜撰一个来历骗黑剑的人收留自己,对谎言娓娓道来。那感觉很微妙,好像这疯狂的血债不仅没有让她发疯,反而让她变正常了。
打个比方,就是她小时候吃的饭不够,灵魂一直饿的够呛,过得也浑浑噩噩。经历了这件事,她才终于补充了自己需要的营养。
要塞希雅像其他佣兵头子一样找个庄园当归宿,这是绝无可能的。非要带个修士陪伴在她身侧,也是她觉得神殿的修士兴许可以看出端倪。大神殿也许会暴露出她有什么受人忌讳的黑暗的秘密,像卡莲一样无处可去的异端修士正好合适。
加西亚摇摇头,“按你的要求,当宫廷杀手也是个法子,可惜是在卡萨尔帝国......看起来你是注定要把战场当成家和归宿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委婉地劝你了。这场交战的核心确实是那批货物,其它的枝节我就不麻烦你了,因此,我需要你去找海妖传个信,让森里斯河的水更浅点,把这片水域的船只都搁浅掉。”
“你不打算船战了?”
“我不擅长这个。”加西亚并不在意地说,“既然已经陷入僵局,不如换我更擅长的法子解决问题。倘若抢走了黑船的人想带着它走,那我就接受这人放弃的所有走私船、货物、人手和军官。至于西岸,就让他们继续鏖战一会儿吧。”
“走私船能拖走的货物规模,不是我们能轻易拖动的。”塞希雅提醒他。
“是吗?”加西亚远眺了那批走私船一会儿,“真不敢相信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一批船货。”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简直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为了让我快点醒过来,就把伊丝黎侄女准备的火油弄过去,把船和货都一起点了吧。让我看看这批船货里究竟藏了多少
梦魇。”
塞希雅站立不动,在这人疯狂的念头和镇定的语气之间顿了好一会儿。“该不会又是让我去烧吧?”她提问说。
“你确实很适合,连我都怕人寻仇,你却不怕,这是当真很难得。倘若你说自己想攒够钱买个庄园,安然度过后半生,我一定不会派你去。”加西亚说。
“你指派给我的事情是最让我做噩梦的,加西亚将军。”
“给那座不幸的城邦传信和收尸?这也能做噩梦?”
“人们自相残杀的噩梦。”
“你可真是矛盾,年轻人。对背负血债毫不在意,却受不了人们为了活命自相残杀。”
“没什么,你把拖欠的薪水付清之后我就不做噩梦了。”塞希雅平静地说,“大部分噩梦都是我干了脏活累活却没拿到报酬的延伸。白天过的越过困难,晚上越容易做噩梦。”
加西亚点点头。“你可以不用委婉地找我要钱。”他说,“该给的,我当然会给。”
“等你一把火把两边争夺的货物都烧光了,我可不知道这钱要从哪来。”
“你知道吗,年轻人,真正危险的是为了争夺这批货物,两边都不顾伤亡往战场输血。”加西亚说,“这些贵族站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还有克利法斯找来的法术学派无偿提供支援。他们可以把一批又一批素质良莠不齐的农民赶过来送死。但是,要我为了这些货物和他们比谁更能填人命,我一定是酗酒过度脑子不清醒了。”
塞希雅只能摇头。“我知道,”她说,“因为你的理由和上次围城战完全一样。毁掉这批走私货物,帝国是不会伤筋动骨,奥利丹和多米尼却一定会萎靡一段时间。而且没有这支船队逼你选择森里斯河的峡谷作战,你才能按你的想法去打,靠一些更残忍也更有效的谋划,而不是闷着头往里头填人命。”
“毫无疑问,”加西亚点头,“一场致命的袭击,应该理所应当地出人意料,而非给予对方万全的准备。还有,你知道该怎么点火吗?”
“我当然知道该怎么点。”塞希雅咋舌说,“用古老的仇怨把希赛学派的法咒引过去就是了。我要是自己去点才是脑子不清醒了。”
“你知道吗,我刚才居然有点心动,想把我刚到年纪的女儿介绍给你。”加西亚说,“真可惜我的长子早就成了家,次子也在皇室旁支,最小的儿子甚至还在喝奶,不然这结亲将来极有可能传为佳话。一个传奇雇佣兵就算一生漂泊,也要找个倚靠才行。”
“我希望至少有一些时间,会是别人听我的话。”塞希雅答道,“而不是我都躺在床上了还要听别人的吩咐。以您目前的地位,派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给我当学生我都不敢管教,更别说是年纪相仿了。有些话放在几年前还勉强可以一说,现在还是算了吧。你觉得是这个道理吗,加西亚将军?”
他也只能继续点头。“是这个道理。”他说,“此外,还因为你只想四处漂泊。”
“没什么,这就是谋生的法子,过的未必就比奥利丹这些打到头破血流的贵族差。现在,请你给我和我的人准备好薪水和补给,大人,别因为这把火给那些刚来的海盗抢了。”
“那么你就去让海妖继续退潮,准备好火油吧,我的人会去找奥韦拉学派的宫廷法师,讨论一下他们和希赛学派古老的仇怨。待会儿这把火烧起来,一定会比这些天的暴风雨还要壮观。”
塞希雅觉得当然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雨更壮观,但对知道这批货物分量的人来说,这火真要是烧起来,他们的灵魂里就会被某种狂乱的情绪占满,再也装不下其它任何东西了。那可都是从多米尼王室身上硬生生扯下来的血肉,走私到奥利丹这边之后,贵族联军的获利将无法估量。
多米尼夺回它们可以喘好大一口气,奥利丹走私成功也一定会全力反扑。无论落入哪一边手中,影响都举足轻重。
谁能想到曾经效忠多米尼王室的加西亚打算让两边的损失都最大化呢?反正损失不到他的人手。奥利丹进一步受损有利于他展开后续攻势,多米尼进一步受损,也损失不到他如今的利益关系。
......
塞萨尔觉得自己只需要护送食尸者深入地下,他就可以先回特兰提斯,再找时间外出去一趟要塞了。但信使忽然给他递来下了咒的纸卷,米拉瓦刚刚书写的字迹清晰可见,说他们在森里斯河遭遇了一些麻烦,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扔掉手头的尸体,拜托信使让血肉傀儡先顶上去,拿着信件端详起来。米拉瓦还在写,说他已经占据了飞渊船,但要让它运作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发现火油船不止是最初的一批,
还藏在许多地方,气味异常强烈。
与此同时,森里斯河正变得越来越浅,连为穿过森里斯河支流设计的走私船都已经搁浅在此,更别说是其它战船了。这片水域已经是一片黏稠的血沼泽,甚至可称为一片浅滩,只有一些小帆船可以顺利穿行。
然后不知为何,希赛学派的烈焰正在接近,变得越来越近,甚至裹挟着占据高地的贵族联军一起靠近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