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些打头的小船后方,正是伊丝黎组织起的破烂船队,虽然总共有好几十根桅杆,底下的船只却参差不齐,勉强在激流中行进。米拉瓦策反的船队和他没能策反的船队维持着诡异的僵持,前者较为分散,后者相对集中,等待着敌方战舰接近。想到伊丝黎用这些破烂船只把走私船队逼到峡谷里困了这么久,塞萨尔就觉得荒诞不已。
“伊丝黎不在那些破烂船队里。”菲尔丝的声音忽然传入他耳中,“在更后方,还在原地等着,动也没动。”
塞萨尔弯下腰,撕裂手臂,荆棘一样层层叠叠的触须蔓延开来,压制住了身旁躁动不安想要化身拟态飞龙的小妖精。他得让它们安分点待着。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能让对方发现这地方有一群能飞的东西。
伊丝黎放弃她组织起的破烂船队不值得奇怪,但她躲在哪艘船上会是个问题。帝国的三桅战舰?还是更让她有安全感的哪艘船?
塞萨尔沿着峭壁狭窄的缝隙走了两步,来到最边缘处,把身披斗篷的后背靠在潮湿的山岩上。狗子就站在他身后,盯着这些来找女王的小妖精,当然用人类世界的话语,称为献祭和转化比较合适。他在暴风雨中徐徐呼吸,俯瞰船队驶过,平息他有些发寒的四肢,时刻准备袭击那艘最关键的战船。
像这样注视大战在自己脚下发生的感觉,其实很奇妙,就像山崖中无人在意的野兽。他还在冈萨雷斯的时候,戴安娜和阿尔蒂尼雅也曾远眺过他苦苦鏖战,如此想来更加奇妙了。
他能像戴安娜当初抓住自己一样抓住他亲爱的假侄女吗?恐怕不行,只能把人逮住然后扔给别人去劝。虽然他们俩的仇怨根本就是假的,但事到如今,假的也该变成真的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把她的脑袋给偷走了,还装在罐子里研究了这么长时间。
虚假的美丽可以变成真的,虚假的爱情可以变成真的,连虚假的仇恨也可以变成真的,这就是为什么他热衷于观察虚假的事物。
“白魇也过来了......”菲尔丝又小声说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认这么诡异的东西当你的神?”
“和无法揣度的诸神比起来,一个会注视凡世会在世上行走的神,我觉得要亲切得多。而且,它会因为世人的崇拜而改变,不管如今的世界有多糟,我们这时代的人们总归是祈求着良善和拯救的。”
“它真的改变了吗?”她问道。
“当然没有真的改变,”塞萨尔说,“但它愿意披着这么一张皮也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由我来把它限制在行善的这一边。反正它现在也在帮我们,不是吗?”
很快,他就安抚了菲尔丝的情绪。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在真和假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欣赏它们不经意间显现的瑕疵。他身边有很多可称为孽怪的东西,每一个都不比伊丝黎的威胁小,但若是利用得当,他就可以把威胁转变成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的救命稻草。
但这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在历史和纪元的层面上,个体之间的依偎取暖注定是在冻结万物的冰川纪里苟延残喘,直至化作冰雕。类似的事情,他已经在库纳人灭亡的年代品味够多了。他需要族群,需要子嗣,需要后世的希望,甚至都不止是人类的族群,还有那些仍然在观望的野兽人的族群。
虽然时至如今,塞萨尔还被困在奥利丹和卡萨尔帝国之间,但他经过的每一个可以对话的族群,他都试图拉拢并给予希望。尽管善意的回馈不一定是善意,但是,只要有一部分族群能回以善意,他播下的种子就能结果。不止是把它们拉拢到身边来完成这一场战争,还有以后的很多很多,直至时间的尽头。即使这群发疯的小妖精,也有获得启迪和智慧的可能,以及希望。
前提是他的假侄女能稳定下来。
这时候,塞萨尔听到菲尔丝从远方传来话音:“伊丝黎接近了,但似乎是在......森里斯河底下?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皱了下眉。“暂时没有。”他说,“我还需要观望。”
为什么是在水下?塞萨尔沉思起来,但没什么结果,只能继续耐心观望。破烂船队里领头的逐渐逼近了,和受困多日的走私船队相距大约五百米。据米拉瓦说,这种试探双方已经持续了许多天,为的就是观察船队的炮弹存货。若不是走私船队东西够多,只怕早就惊慌逃窜了。
接着塞萨尔又望向船队另一端,看到也有桅杆逐渐浮现,排成狭长的队列缓缓靠近。暴风雨下,可见那边的甲板上到处都是随意往来的水手,有些甚至抓着绳索像猿猴一样荡来荡去,大声欢呼,可比奥利丹这边船队上的士兵自在多了。
常年在出海的士兵吗?还是被买来干脏活的海盗?
倘若以世俗的视角来看,走私船队绝对已经没救了,好在他们还有非世俗层面的力量可以指望。不管怎么说,这地方都不是大海,希加拉的使者再怎么擅长呼唤海啸和风暴终究也只是在河里,东岸还围拢着巨环形山脉,任它们把这条河道都掏空也不可能淹到山巅去。
当初帝国战舰借着地势倾泻了一番炮火,这次借着地势,他们也可以还以同样的颜色。此外,食尸者信使也许诺说,它们可以调配血肉傀儡投下的抛射物,染红森里斯河之后让这些海鱼发疯。如此一来,就可以进一步改变战况。
舰船战这边,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余下的就交给米拉瓦了,只是,在地势相对平缓的西岸......
南方贵族的联军想来救援,接引走私船队离开,多米尼这边也想配合奥利丹的王室派系出兵阻拦,因此西岸也会打的很焦灼。不过,这次交战的主要战场还是森里斯河上,只要这边尘埃落定,胜势就可以迅速覆盖到西岸的陆地,倒也不足为惧。
走私船队两边的舰队都靠近了,率先打破僵持的是许多小型战船,不用想都知道,是载满了火油的突袭船,撞到大船上就会燃起熊熊烈焰。类似的突袭伊丝黎已经在港口干过一次了,这次船队早有准备,士兵们从货舱里拖出了轻型火炮,两轮射击就命中目标,把四散的小船砸的粉碎。
还不到用船载重炮的时候。
可以看到熊熊燃烧的火油船上有人跌落,却被那些齿如刀锋的黑色大鱼托了起来,背着他们驶过激流,对着走私船队得意地大叫了好一阵才抬过去。暴风雨下湍急的森里斯河能把水性最好的水手都淹死,更别说水中到处都是侍奉海神的食人鱼类了。
这边落水即死,那边的士兵却能被载着回到船上,还能得意洋洋地对着他们大叫,这种景象无疑会打击很多人的士气。
塞萨尔衷心希望食尸者精心调配的血肉饵食好使。
借着这势头,北边和南边的船队都开始围拢接近。帝国方支援的舰队都集中在森里斯河上游,因此北边的下游相对空虚一些,这次突围选的也是北方。虽然内部有所不和,但走私船队大体的方向一致,二十艘舰船分散前进,还有十艘相对集中,保持着戒备往北方驶去。
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西岸已经响了火炮轰鸣,正是接引船队的贵族联军和奥利丹王室派系的军队撞在了一起,看来是对这批走私货物势在必得了。
这场仗究竟是怎么引发的?就因为伊丝黎要堵他运输货物的主航道?
“正是如此,”莱斯莉在他耳边低声说,“一场关乎南北战争局势的大战,却是始于都一对假叔侄玩笑似的仇怨,多么奇妙。”
塞萨尔在黑暗的雨幕下张望,却没看到白魇的身影。“你在哪?”
“别挪用别人的法术!”菲尔丝忽然叫了起来,“这是我的私人对话,你要和他说话,就去自己施法!”
“我只是感慨一句而已,过去的大宗师。”莱斯莉在菲尔丝那边说,“你难道不记得我们也在神代见过面?”
“我的记忆.......没到菲瑞尔丝前往神代的时候。”菲尔丝咕哝了一句。
“那可真是遗憾,少了神代的经历,你可就称不上是最完美的菲瑞尔丝了。”
菲尔丝咕哝了声,不作答了,塞萨尔也只好咧咧嘴。南边的船队加快了行驶速度,意图追赶走私船队,北边则和走私船队迎头相撞。那十艘米拉瓦没能策反的舰船瑟缩的厉害,几乎是紧靠在一起往前开炮,完全不奇怪他们为什么会在峡谷里躲了这么多天。米拉瓦则指挥他手头的舰队分散突破,迎面扑向驶来的敌船。
暴雨似的炮火倾泻而出,轰击着双方舰船,在这疯狂的瞬间,敌方船队迅速转舵执行规避,米拉瓦的战船却正对着他们撞了上去,几乎让人以为他要玉石俱焚。只见一片深红色帷幕凭空升起,好似巨大的血色旌旗一样笼罩在他船头,庇护着战船径直撞入敌船中央,将其拦腰切断。
恍惚之中,塞萨尔觉得自己看到了神影,肢体如同刀锋的深红色暗影在虚空中徘徊,响应着这股疯狂的意志。神选者和他觉醒的古老骑士完成了赫尔加斯特的神祭,等到硝烟散去,可见深红色帷幕攀上一艘艘战船的桅杆,沿着两侧船舷一直笼罩到船头。更多神佑的战船正对着撞入敌船,将其拦腰切断,活像一群海上的孽怪在人间肆虐。
“你看到了什么?”菲尔丝小声问他。
“我看到神选的皇帝正在嘲笑世俗世界的技术变迁。”塞萨尔说,然后笑笑,好像
一时的惊讶把他自己给逗乐了。他再次压制住这群受诅的小妖精,因为它们正在指着那些深红色的帷幕大叫灭绝者的战船,明显是见证过米拉瓦当年突袭并灭绝大量野兽人族群的事迹。
北方一大片阻拦的战船都被拦腰撞碎,正在沉入水底,大批船员人被迫跳入湍急的森里斯河,另一些人抓着绳索径直跃上走私船,眼前正是刚受过神赐的士兵等待着他们。火枪根本来不及用,只见一片刀剑交击,惨叫声不绝于耳。余下的敌方战船面对来自多个方向的围击和重炮齐射,几乎无法抵挡。
“森里斯河正在往上涨!”菲尔丝低声叫了起来,“伊丝黎——伊丝黎在跟着河一起往上涨!她快涨到你那边了!“
塞萨尔在黑暗中俯瞰下方,看到鱼群涌动,听到海妖尖叫,“真是灾难。”这时候河水已经涨到他脚下几米远的位置了,西岸和东岸的河面就像一个倾斜内洼的山坡,依托着环形山脉的峭壁翻涌上升,足足形成了十多米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