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听起来,是想让我们的族群变得不一样。”信使意有所指地说,“而且是经由你的手来改变它。”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塞萨尔反问它,“我和我妻子的目的一样,我们都想把还在观望的野兽人族群拉拢到自己身边,和我们一起面对将要来临的新纪元、新剧变。只是她想让你们当附庸,我却觉得你们有更好的路可走,仅此而已。”
“你把话说的太好听了,先知。就算忘掉我们彼此之间的血债,就算如此,你们人类族群彼此之间都无法和平相处,还指望和野兽人?”
“结盟或敌对只是结果,先决的条件则是我们可以站在同一片阳光下。法兰人,帝国人,萨苏莱人,哪一个族群相互之间的血债加起来都比你们多得多,为什么他们可以站在一起,你们却不行?你可知道,我们的加西亚将军曾经命令帝国一个城市里的居民自相残杀,死掉了一半民众?现在他还是统领着帝国的军队。”
“因为我们的种群有实质性的区别。”
“不,”塞萨尔否认,“法兰人看待萨苏莱人和看待野兽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实质性的区别不在种族的特征,在于文明和智慧。只需要像萨苏莱人那样迈出一小步,互通有无就不是难事。从游牧劫掠到稳定的农耕收获其实就是一个重要变迁。但是,这些畸形的血肉仍然传达着你们原始而古老的生死观。它们可以变得不一样,就像我们人类开垦田地种植小麦一样,变成单纯的食粮。”
“改变它们的形态就能改变我们的实质吗?即使改变了,也不过是造出了一种假象。”
塞萨尔伸手抚摸了下狗子的脑袋,梳过她金丝一样的长发。这家伙还是美的毫无瑕疵,让人觉得诡异又迷人。然后他习惯性抚摸她的脸颊,寻找那些微不可察的裂隙,只因为这举动让他感觉很舒适。当然说白了,就是在她虚假和真实的边缘来回试探,在她完美的面具上寻找瑕疵。
他捏着狗子白瓷一样的脸颊,撕开一小片碎裂的豁口,然后又把它合拢。
“假象很重要,很多时候,假象就是意义所在。”塞萨尔解释说,“你当然可以说这么做很虚伪,但是,首先要有虚伪的善意,那些并不友善的人才会因为虚伪去行善。倘若行的多了,也就和真正的善区别不大了,后人受到感染,文明的秩序也会因此得到巩固。”
“你身边的无貌者确实是这世上最大的假象。”信使回说道,“而且,你还要求它为了你变得更虚假。”
“我非常喜欢探索虚假的事物。”塞萨尔说,“为了让她不到处吃人,我会用我自己的血肉喂养饲育她。”
“为何是违心的行善,不是表里如一的行善?”
“那太难了。”塞萨尔说着望向种植园外那些年纪尚小的食尸者,“难到了我们身边的一代人已经无法再做到这种事。必须依靠后代和子嗣,依靠那些心灵和智慧还可以塑造的孩子,依靠一代代人潜移默化的改变,才能让后世之人变得不一样。看看这些孩子,它们已经像你一样挣脱了血脉中原始而古老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你带着它们,不是吗?”
“只是一些没人管教的小东西。”信使说,“我的族群生下孩子就会扔到一个洞窟里,由专门的氏族成员看着长大,没有你们人类的父母子嗣之说。”
“你没否认,那我说的就没错了。”塞萨尔点了点头,“这是个至关重要的时代,它会决定我们和你们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因为这些孩子?”
“是的,挣脱了古老的冲动之后,这些孩童就和所有心灵一片空白的孩童一样,变成了族群将来的希望。这个时候,无论它们做了什么坏事,什么好事,其实都是无意的,是受到了族群行为的感染。这些小东西表里一致,而且随心所欲,不自觉地体现和效仿着你们的一言一行,以及一举一动。倘若这些血肉植物总是遍布着你们同族扭曲的面孔,它们最后会变得怎样?”
“我能想象那种疯狂的景象。”徐缓的呼吸,“但你有些太像先知了。我觉得不太舒服。”
塞萨尔扬起眉毛,“你害怕我其实是个蛊惑人心的恶魔,却又找不到理由反驳我?确实,你值得如此怀疑。那你不妨经由你自己的手,先把这些遍布着扭曲面孔的血肉植株变得不一样。”
信使眺望着不远处的食尸者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问题所在。”
“你可以学习,——库纳人的法术知识,血肉植物的根本原理,它们究竟是什么,又可以变得怎样。然后你可以把知识传下去,教给后来的一代代人。”
“这很重要?”它反问道。
“当然很重要,”塞萨尔说,“因为你的其它族民还没意识到这件事,它们还没有发现族群的孩童正在挣脱古老的冲动。阿纳力克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了,库纳人灭绝的太久,古老的仇恨也在失去效用。以往你们野兽人只需要放任饲养,给予后代基本的生存环境,它们就能循着血脉深处的渴望自行长大,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想说我们的族群还没产生指引后代的意识。”
“我觉得有,但是不太对劲。”塞萨尔说。
“你指什么?”
“那位跟随血骨的老萨满。”塞萨尔指出。
“老家伙确实活得不太好。”信使回忆着说,“以往我也承蒙了它一些照顾,见惯了它在族民面前充满威严的样子,但老家伙最近常常一个人蜷在洞窟里,看着就像条干枯的树枝。它的伴侣宣言要带着族民返回北边的森林之后,它就佝偻得越来越厉害了。恐怕等不到它老死掉,我就得接手它在做的事情了。”
“我完全见过它的另一面,鞭笞,压迫,严厉的管教,那位老萨满就是这些法子的产物,由于害怕而言不由衷,由于长年忍受疼痛而胆怯不已,迫于血骨的威严而违心行事,就像是鞭子打出来的忠诚的奴隶。血骨并不是它真正认同的领袖,只是块压在它身上的石头,在充满恐惧和痛楚的生活中要求它装出威严的样子。实际上,它的灵魂一直都在痛苦当中挣扎,后来我伸手一拉,就把它从血骨这块巨石下面拉了出来。”
信使看向它,“老家伙说你喜欢吃脑子,差点把它给活吃了。本来该由它和你见面,但它不想记起那时候的事情,就派我来了。”
“哦,那是个.......陌生的初遇,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一些创伤。”塞萨尔耸耸肩,“好在结果不错。我想说的是,你们的族群把后代集中起来进行管教,如此一代代下去,注定是在用鞭笞、惩罚和压迫造就出卑鄙、堕落、胆怯和疯狂,还有利益争端之下自相残杀。倘若你不觉得这是坏事,那你确实可以让食尸者如此延续下去。”
“但是?”
“但是,倘若你有不一样的想法,你就可以用不一样的方式教育它们。你可以触动它们的灵魂,给予它们真正的精神力量。”
“如此造就的族民,就可以像你一样把老家伙从血骨那里拉出来?”
“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想法。”塞萨尔只说,“但里面有希望,你不觉得吗?你在黑暗的阴影中决定同族的生死,清理那些和你理念不同的同胞,这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族群的方向。但真正影响族群兴亡的,注定会是后代和子嗣。”
“我的种族已经注定要分裂成三个大的氏族了,即使这法子有用,也改变不了那两股返回北方和继续南下的氏族决定。”信使说,“当然,也许在后世,我所在的氏族也许可以远远超过它们,但那也是几代人之后的事情了,甚至会比剧变来得更晚。”说到这里,它思索了半晌,“你这先知说话就像刀一样,差点就把我解剖了,不过我还是会把你的想法代为传达,看看老家伙怎么想。”
“真是可惜。”塞萨尔说,“不过其它两个氏族还是会支持我完成这场战争,是这样吗?”
“我这边已经不需要你说服了,但另外两边,恐怕口是心非居多。”
塞萨尔只是微笑,“这没关系,因为我不止是你们不怎么认同的真神先知,我还有古老的白魇莱戈修斯陪伴左右。”
“莱戈修斯......令人畏惧的名字。”信使稍感惊讶,“如果你直接带它过来,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说这么多。”
“我希望你自己做出决定。”塞萨尔解释说,“从最初的不信任和怀疑中得到你肯定的结论,而不是对着古老的恐怖屈膝认同。如果我自己都做不到,我的话就白说了。”
.......
等到隔天夜晚,莱斯莉已经带着另外两个氏族的意见回来了。和想象中一样,它们就像敬畏古老的传奇勇士纳乌佐格一样敬畏着莱戈修斯,特别是和信使敌意最深,也最想继续南下的氏族,它们对莱戈修斯的存在最为敬重。
这支氏族知道,或者说希望,莱戈修斯可以延续阿纳力克的意志,延续食尸者族群古老的传统。
倘若诺伊恩当真只有莱戈修斯和老塞恩,事情确实会如此发生,属于野兽人的纪元,也必定会重返人世。然而,主宰者的存在注定了事情不会如它们所愿。
塞萨尔对待食尸者的态度和他对待人类一样,抓住他可以抓紧的,放弃他无法挽回的,等到剧变发生,一切自会得到分晓。
“你还真是让人吃惊啊
,”莱斯莉说,“你想把这支食尸者氏族变得比人类还道德高尚?你脑子里确实装满了疯狂的念头,就像扎武隆失散多年的学生一样。它当年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无穷无尽的社会实验,初衷不一定邪恶,过程却一定血腥残酷,结局则通向命中注定的失败和衰亡。”
塞萨尔只蠕动了下嘴唇。“图书馆主人引导和改变人类世界的社会形态只是为了实验,是在摆弄蚂蚁的沙盘,最后沙盘翻倒了沉进海里,它也不过是换一个沙盘继续。我和它不一样。”
“你是对的。”莱斯莉说,“你们俩在意的方向有着本质区别。不过,你确实可以去北边的图书馆和扎武隆见一面。要不然,等它对你正在做的事情产生兴趣,试图干涉一二,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塞萨尔不由得陷入沉默中,低头看了眼抱着血肉植物样本的菲尔丝,考虑起了这事的利害。
虽然他就血肉植物吹嘘了这么久,但说到研究和剖析它的存在,改进它的培育,还是得由法师们负责,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都不在他身上。等到战争陷入僵局,他抽时间去一次那座无边无际的图书馆也无不可,刚好还能补充米拉修士的图书馆里缺少的书目。
“这事之后再考虑吧,”塞萨尔说,“现在布局已经确定了,敌方的情报也探明了不少。哪一方受到重创,哪一方就会在接下来的战事里被迫收缩后退。形势一旦改变,让我和南方连成一线,我也就有了正式介入战争的机会,甚至多米尼那边的贵族看到战况扭转,也会借机起事。等到多米尼王国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放弃支援,奥利丹这边就可以势如破竹地攻下了。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况。”
必须是重创才行。
“一场残酷的战争。”莱斯莉面带微笑,“一场不够达成重创,那就让它变成很多很多场。”
“意味着你能得到更多信仰吗?盲眼的骑士莱斯莉?”
“我只是在充满苦难的战争中拯救世人而已。”它毫不在意地说,“这可是你自己的说的,——虚伪的行善只要不被戳破,那就和真正的行善没什么不同。”
“我倒是能理解,为什么野兽人对莱戈修斯这个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了。想必当年你也在干莱戈修斯会干的事情,活跃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就是为什么索莱尔会头一个找上我。”莱斯莉敲了下响指,“别忘了,我可是最积极的那个,无论是行善,还是为恶,都没人比我干的更好。野兽人当年如何对莱戈修斯铭记于心,你们人类再过些年,也会如何对莱斯莉铭记于心。很奇妙,不是吗?还有,别忘了称呼。”
“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我的神。”
“彼此彼此。”白魇赞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