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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从半山腰的乱石堆走进一处圆形洞穴,沿着曲折的隧道往下,深入山峦内部,最终来到一处称得上是地下石窟的地方。刚走进第一个窄洞窟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站在特别熟悉的地方。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乃是一条潺潺溪流,水流一路穿过乱石和沙砾,明显是用工具开凿引水。脚下的溪流没有智者之墓那般规整,引水的思路却和智者之墓的水渠不谋而合。
沿着溪流往前,赫然就是智者之墓风格诡谲的墓道,只是雕琢的装饰物更粗糙一些,也更狂野一些。此地对应智者之墓,就像是诸神殿正统派系的分支教派。塞萨尔不仅看到了熟悉的拱门和支撑,还看到了明显和库纳人有渊源的壁画浮雕,也是不久前开凿而成,内容并不相似,绘画风格却极其相仿。
墓道一样的洞窟里有一些窄墓室,皮肤或是灰白或是漆黑的鼠类栖息其中,往他们投来窥伺的目光。很明显食尸者习惯于穴居,在它们的巨巢里就遍布穴居的洞窟隧道,如今潜伏在地下则更如鱼得水。此外,它们开凿巢穴的效率也很惊人。
对于野兽人起源于库纳人的故事,塞萨尔一直都有听闻,但还从没有一刻他的感受如此深刻。仅仅起源都不足以描述,甚至像是库纳人的亚种了。他见过的所有野兽人,阿婕赫、纳乌佐格、蛇行者、食尸者,甚至那些疯狂的小妖精,追根溯源都是库纳人和野兽精类结合诞下的亚种,只是这些结合并非是性的意义,要更残酷血腥一些而已。
食尸者甚至继承了库纳人的建筑艺术,还是借着血脉传承的法子,就像本能一样。
塞萨尔在智者之墓待的太久,熟悉每一个建筑浮雕和每一丝纹理细节,再见到这些古老的艺术,情绪也起了些波澜。
他涉水度过墓道一样的曲折长廊,按他印象中智者之墓的建筑分布朝主墓室走去。信使本来想喝止他,后来发现他对迷宫一样的地下洞窟熟悉的惊人,还有一群年少的食尸者懵懵懂懂跟了上来,不由得也皱眉跟上。它们这一种族身材矮小,以当今人类的眼光来看面目也很可憎,不过对塞萨尔来说一切都带着玄奇的色彩,哪怕是撕裂开来的无貌者也一样。
过了不久,塞萨尔踩到了钢铁尖刺映在碎石上的黑影,近距离接触血肉傀儡的感受非常新奇,他停住脚步,观察起来。钢铁束具中的东西拥有形似人类的上半身,双臂健硕过头,身体要臃肿一些,下半身的形状则依稀类似水蛭。
他已经见过很多次血肉傀儡攀爬绝壁了,因此他知道这东西绝不笨重,其腹部乍看如同一团烂泥,摇摇欲坠,实际在烂泥一样的腹部中伸出了许多螃蟹一样带硬壳的腿,细长,漆黑,末端则是一段尖锐如蝎尾的倒刺,相当难以置信,密密麻麻有蜈蚣那么多。
塞萨尔抬起胳膊,撕裂手臂,血红色的节肢蔓延伸展,延伸出十多米远,就像握手似的攥住了这东西前腹部的许多攀爬足。他带着这傀儡踱步,目视它逐渐起身,扭动身躯,用它骸骨一样的长足爬动起来。这些长腿看起来无法支撑它的身体,更别说是那副狰狞的钢铁束具了,但配合它有力的臂膀,能够让它移动得异常敏捷,近乎于诡异。
他牵着诡异的血肉造物在山洞的墙上爬了一大圈,最后把它放到了一片血红色的种植园里,——应当就是种植园没错了。位于石窟的长廊尽头,正是当初他们最早发现畸变血肉的墓室,建筑结构和走廊分布就像本能一样铭刻在食尸者的记忆中,使得它们造出了自己的智者之墓。
“那两位萨满有说过,你们的巢穴结构和某个地方特别相似吗?”塞萨尔开口问道。
“我知道智者之墓的事情。”信使说,“但我认为,有些事情并不适合让族民知道。我们需要仇恨先民以维持族群的一致性,那就是我们的神话和我们的前史,和你们法兰人也没什么不同。”
“你会说这话,已经和你的族民完全不一样了。”塞萨尔说,“我见过和你相似的野兽人。你们都和自己的祖先不一样。”
“比如说那个特立独行的始祖?你想说我们更像是你们法兰人吗?”
“不对,更像是那些陷入思潮,开始质疑君主和王权的法兰人。怀疑、评判,穿过那些不可质疑的叙事抵达它们背后的黑暗面。”
“你这个先知,一言一行都很疯狂。”
“没错,在这个时代是很疯狂。”塞萨尔点点头,“我有很多想法,但是时代太早,因此显得毫无用处。它们还要再经过很多历史变迁才能变得不那么疯狂。”
“你想说你比其它先知看得更远。”
“你说的没错
,”他耸耸肩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所有的先知都更先知,简直就是先知中的先知了。”
“太长远的许诺毫无意义,和你们法兰人的来世没什么不同。”
“对你们的族群也许有意义。”塞萨尔说,“我想,你这样的野兽人之所以诞生,其实就是因为阿纳力克和那个时代都已经远去太久了。对于真神的承诺和对于先民的仇恨,已经不再是触手可及的现实,而是古老虚无的神话。随着主巢破碎,老朽的族民也纷纷离世,或迟或早,你的族民都会从原始的冲动中挣扎出来。”
“其它族民称我们为林中鼠。”
“虽然如今有些族民会侮辱你们,把你称作林中鼠,但我觉得你们可以有另一个称呼。”
“什么?”
“觉醒者,你觉得怎样?”
“你在喂我吃蜜糖吗?”信使的圆耳朵动了一下,“这东西甜的过分了,会显得恶心。”
“回到原始的冲动上。”塞萨尔并不在意地说,“我敢说,如果你就这么看着自己的族民争执不休,或迟或早,你们注定会走上法兰人和库纳人的老路,走上更极端的自上而下的统治。君主、贵族、平民、奴隶,我们所有的统治行为都会以更残酷的法子落在你们身上。到时候也别说回到北方的森林或者继续南下了,你们就是下一个时代的库纳人。”
信使显得波澜不惊,实则已经有些情绪了。“你一会儿使用正面的话术,一会儿使用反面的话术,来回交替着蛊惑人心,确实比故事里的先知可怕得多。我们不如说得更直白点吧,你想用我的族群达成什么目的?”
“我们的目的,戴安娜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塞萨尔说。
“你的行为告诉我,你的目的和她不一样,法兰人。”信使说。
“别说法兰人,”塞萨尔摇头,然后加重语气,“说先知,你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吗?”
“你想像那个时代的始祖们一样教我们路该怎么走?你还想告诉我,你并不执著于族群之别?”信使质问他。
“我说得够清楚了,你才是应该用其它眼光看看你的族民,别老是盯着它们排除异己,看看它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又在血骨背叛之后形成了怎样的组织,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上古时期的神话注定会越来越远,而我们人类曾经走过的社会结构会离你们越来越近。”
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信使才回了话,“我知道了。”
“你这回答可真简单。”塞萨尔说。
“我已经把一些需要提防的堕落列在了清单上,谁先坏了规矩,我就会把它们拉出去立戒,最后完全清理掉族群的污垢。别的不需要多说。”信使开言说道。
塞萨尔不由得凝视了它半晌,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觉得还得再做一番斟酌才能和它继续讨论。食尸者族群里最能和他达成对话,和人类沟通也最顺利的个体,竟然是个热衷于清洗和整肃的家伙,这一变故弄得他也谨慎了起来。
虽然这个掌握着激进派权力的食尸者意图求变,是最有价值的沟通对象,但它的行事方针和治理对策都太过极端了。戴安娜恐怕就是看到了这点才想拉拢它,让它为她做事。它最终会倒向哪一边,将会取决于它更倾向于最高权力,还是取决于秉公无私。
塞萨尔走进种植园,看到一株株畸形的鼠类如植物一样从泥土里往上钻出。那些致密的血眼,那些畸形的鼠首,那些灰黑交杂的毛皮,那些如手指一样密集堆积在一起的纤细肢体,无不说明食尸者种植的种子正是它们自己的血肉。
用同族的血肉种植血肉植物,并收获充满同族特征的扭曲植株,填入血肉傀儡?塞萨尔看着自己身后毫不在乎的食尸者随行者,觉得自己又体认了到野兽人的生死观。然而信使却有些不一样,它看着这些血肉植物,微妙的情绪和塞萨尔类似,都有些抵触,却又不那么明显。
“你的觉醒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你古老的生死观。”塞萨尔对它说,“像你一样的族民注定会越来越多,古老的神话也注定会越来越远。这些象征着希望的血肉植物,再过些年会变得怎样?你的族民又会怎么看待这些畸形可怖的东西?”
“启示告诉我们,真神会回来。”
“不,把启示带给你们的人,只是把它当成一座桥梁,据我所知,他很有可能会抽掉这座桥。”
“我有所听闻,也有所怀疑。”信使说,“但这只是需要戒备的一种可能。我不可能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可能就放弃我们手中的希望,先知。”
“我不是让你们放弃,”塞萨尔否认说,“我是说,让它们变
得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