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4章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一点一点浸染着天际。
徐琴与姜映梨并肩倚着凉亭朱红的圆柱,看远处工人们正挥汗如雨地改道水渠。
镐头撞击山石的沉闷声响,混着归巢鸦雀的聒噪鸣叫,在寂静的山谷间久久回荡,惊起一片尘土飞扬。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她们身上,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又渐渐融入渐浓的夜色里。
“阿琴,今日断园还田的决断,当真是雷厉风行。” 姜映梨望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语气中满是由衷的赞许。
她伸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眼神里透着欣赏。
徐琴苦笑着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岁月留下的裂纹,“我不过是替父亲收拾烂摊子罢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心,“谁能想到,那个总在人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韩慕生,竟能如此狠心,生生断了乡亲们的活路。”
晚风裹挟着潮湿的山雾悄然而至,寒意沁入骨髓。
姜映梨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光温柔地看向身边的好友,轻声劝慰道:“人心隔肚皮,这些腌臜事原本就与你无关。如今你及时补救,妥善处理,倒为徐家保住了这多年来积攒的清誉。”
徐琴的目光越过姜映梨,投向山脚下那片宁静的村落。
几缕袅袅炊烟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偶有几声犬吠声从远处遥遥传来,在这寂静的山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暗暗发誓。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徐家重新赢得乡邻们的信任,不能让父亲的心血和名声毁于一旦。
徐琴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明日起,庄子要改规矩。果园收成分一半给村民,禁止截断山泉,愿意来做工的,工钱按县城米行市价结算。”
她转身看向姜映梨,眼中闪过坚定的光,“父亲常说,商贾之家虽重利,更要存仁心。往后,不能再让徐家庄的名声蒙羞。”
次日破晓时分,晨雾还弥漫在山间,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村庄。
徐琴已立在庄子演武场前,百余名仆役列队肃立,听她字字铿锵宣布新规。
话音未落,人群中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有老管事红着眼眶直抹泪:“徐小姐仁善,这才是大户人家该有的风范!”
正当徐琴处理完庄子的事务,跟姜映梨有说有笑讨论着午饭时,突然就有家丁跌跌撞撞跑来,额头上的汗水浸透了粗布头巾:“小姐!大事不好了!村里出事了!十几个孩子喝了山泉后,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热,情况十分危急!”
徐琴手中的青瓷茶盏 “当啷”坠地,碎瓷片在青砖上迸溅出冰裂般的纹路。
“你再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攥住家丁的袖口,腕间翡翠镯子硌得对方生疼。
家丁喘着粗气,汗珠子顺着下颌线滚进粗布衣襟:“昨儿晌午,村里娃子们去后山泉眼打水喝。今儿天没亮就开始发高烧,吐出来的东西黑绿腥臭……现下已经有七十八个孩子倒在床上,全村人都慌得没了主意!”
“怎么可能……”徐琴有些没注意,条件反射看向姜映梨。
姜映梨手中的团扇“啪” 地合拢,竹骨撞在石桌上发出脆响。
她脸色瞬间变得严肃,指尖死死抠住凉亭的雕花栏杆:“霍乱!可能是霍乱!这病一旦传开,莫说这村里,连周边十里八乡都要遭殃!”
徐琴只觉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
前日刚因截水之事处置了韩慕生,此刻听着村民遭难,徐家的雕花影壁仿佛化作千斤重担压在肩头。
“映梨姐姐!”
她猛地转身,发间珍珠步摇扫过姜映梨的手背,“劳烦你即刻动身!我这就派人快马去县城请大夫,库房里的藿香、陈皮都要带上,再备二十担井水煮沸!”
“白糖、黄连、新棉布也必不可少!” 姜映梨已冲进厢房收拾药箱,连连嘱咐道,“熬些姜汤盐水带着,能吊住病人的命!”
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青石路,姜映梨的马车扬起漫天黄尘。
徐琴立在庄门口,望着蜿蜒向山脚的官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儿举着披风追出来,裙摆沾着露水:“小姐!霍乱可是会要命的恶疾!姜大夫孤身一人.”
徐琴抬手按住青儿颤抖的肩膀,“映梨姐姐精通岐黄之术,定能妙手回春。况且王家湾的水源与庄子上游相通,若真是截水惹出的祸端,我徐家怎能躲在高墙之后?”
她望着远处腾起的炊烟,声音愈发坚定,“你速带雨澜回京都,切莫要提及此事。我亲自熬完姜汤便即刻动身去村里。”
青儿的眼眶瞬间盈满泪水,攥着徐琴的衣角不肯松开:“小姐!您也去?那霍乱可是见人就噬的恶疾,那万一您也染上病气……”
话音未落,便被徐琴截断。
“我自会小心。父亲在世时常说,徐家虽为商贾,但也当以德行立世。眼下有难,我若袖手旁观,如何对得起父亲的教诲?九泉
之下又有何颜面见他?”
“小姐!”
“快去!”徐琴落地有声。
青儿见劝诫不得,只能擦了擦眼泪,转头听话去照顾孩子。
暮色四合时,徐琴站在灶房中央,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
十二口大铁锅依次排开,咕嘟作响的姜汤腾起白雾,将整个屋子熏得雾气朦胧。
她领着庄园里的下人煮汤,边指挥边往锅里添着姜片,汗珠顺着下颌线落下,粗布围裙早已被溅起的汤汁浸透。
“小姐,马车已经备好!” 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徐琴点点头,目光扫过墙角堆成小山的陶罐 —— 那是用陈年黄酒熬制的驱寒汤,每一口都能吊住病人的性命。
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装满药材的木箱,确认白糖、黄连、艾草都已备足,这才转身走出灶房,领着人将东西运去村里。
夜幕笼罩下的王家湾一片死寂,唯有祠堂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
徐琴踩着泥泞冲进临时医棚,刺鼻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苫布下,横七竖八躺着呻吟的村民,姜映梨正跪在稻草堆上,用银针为抽搐的孩童施针。
她的月白中衣被汗水浸出深色云纹,发间的玉簪早已歪斜。
“情况如何?” 徐琴蹲下身,伸手扶住一位剧烈咳嗽的老妪。
老人滚烫的额头抵在她手背上,烧得几乎失去意识。
姜映梨抬头时,发丝黏在脸颊上:“比预想的更糟。染病者已过百人,药材只剩半剂黄连。”
她指向墙角,三个孩童蜷缩在草席上,滚烫的额头紧贴在一起,“若能早半日送来白糖,这些脱水的孩子……”
话音戛然而止,徐琴光是看着,泪水就砸在药碗里,溅起水花。
她抹了把脸,猛地站起身,裙角扫过盛满秽物的木桶:“我带了药材和干净饮水,你还需要什么?”
“更多白糖、生姜,还有干净的布条。” 姜映梨擦了把脸,“我刚查看过水源,上游苏员外的染坊直接排放废水,这才是根源。不过庄子截水也让问题更严重,水流变小,污染物浓度更高了。”
老村长佝偻着背挤过来,草鞋沾满泥浆:“徐小姐,那染坊开了三五年,我们告了三回状,都被衙门打了回来……”
“好个苏员外!” 徐琴攥紧腰间玉佩,翠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等安置好病人,我定要他给全村人一个交代!”
夜色渐深,祠堂外的药锅仍在咕嘟作响。
徐琴跪坐在泥地里,用温水为昏迷的孩童擦拭额头。
粗布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她的指尖已经被药水泡得发白。
当那个叫阿福的孩子终于睁开眼睛,她才发现自己的裙摆早已沾满药汁与泥浆。
星子爬上屋檐时,医棚里的呻吟声渐渐平息。
徐琴与姜映梨并肩坐在祠堂石阶上,望着远处零星亮起的灯火。
突然,一位年轻妇人抱着孩子扑到她脚边,泪水浸湿了她的裙角:“徐小姐!若不是您送来救命的姜汤……”
“快起来。”
徐琴连忙扶起她,看着怀中孩子重新泛起红晕的小脸,眼眶微微发烫。
这时,老村长带着几位村民捧着新收的稻米走来,粗糙的手掌上还沾着泥土:“徐小姐、姜大夫,这份恩情我们记下了!往后徐家若有难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徐琴望着村民们质朴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村长言重了。但那染坊一日不除,祸患便一日不止。”
她握紧拳头,目光望向县城方向,“苏员外纵然权势滔天,我也要讨个公道!”
姜映梨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笑了笑道,“阿琴,今日你让我想起在镇国公府看到的穆桂英挂帅图。这般胆识与仁心,才是徐家门楣真正的根基。”
徐琴仰头望着璀璨星河,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
夜风卷起她的鬓发,带着药香的气息里,她轻声却坚定地说:“明日我们便去会会这位苏员外。徐家在商界经营百年,总有些道理能讲。”
她转头与姜映梨对视,星光落在两人眼底,映出同样的执着,“为了这些信任我们的乡亲,再难的路,也要走到底。”
翌日,晨光尚未穿透雕花窗棂,庄园书房已亮起灯火。
紫檀木案上摊开泛黄的舆图,徐琴指尖划过标注着苏家产业的红点,烛火在她眼底映出寒芒。
“小姐,” 老周撩开竹帘躬身而入,粗粝的手指捏着浸透汗渍的信件,“苏员外,原名苏贵,年逾五旬,名下染坊、粮行、当铺连成一片,在雷县颇有名声。县太爷每月十五必赴苏府宴饮,听说苏夫人的胞妹正是太爷的远房表亲。”
铜火盆里的炭块爆开火星,徐琴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难怪王家湾的状纸有去无回。这般盘根错节,贸然登门怕是羊入虎口。”
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忽然转身握住姜映梨的手,“映梨姐姐可有妙计?”
姜映梨沉吟片刻道:“先探县太爷口风如何?我以医者身份陈情
,看他作何反应。”
“此路不通。”徐琴摇头,素色裙摆扫过满地碎银般的阳光,“那县太爷早与苏家穿同一条裤子。我倒有个法子 ——”
她压低声音,将计划娓娓道来。
姜映梨闻言,眼睛发亮:“好个借势而为!我这就回府准备,明日便叫苏贵自乱阵脚。”
次日巳时,鎏金雕花马车停在苏家朱漆大门前。
镇国公府的杏黄旗猎猎作响,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苏贵三步并作两步奔出,蟒纹缎靴踩过青石板发出急促声响:“不知公府贵人驾临,罪过罪过!”
姜映梨扶着丫鬟的手款步下车,月白织锦襦裙绣着暗纹牡丹,腰间玉佩随步履轻晃:“苏员外客气了。听闻贵府新得西域染料,我家主子特命我前来挑选。”
苏贵眉开眼笑,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动:“快请!快请!”
穿过九曲回廊,厅内早有仆役捧着楠木匣候着。
姜映梨捏起一缕靛蓝色染料,凑近鼻尖轻嗅,忽而蹙起远山眉:“这颜色虽艳丽,怎的有股腥气?我家主子要用它染制贡品,若是出了差错.”
“姜大夫多虑!” 苏贵慌忙解释,袖口扫落案上青瓷茶盏,“这是新制未晾透的缘故,绝无掺假!”
姜映梨将染料抛回匣中,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既然如此,不知染坊设在何处?我也好亲眼看看工艺,回去有个交代。”
苏贵的笑容僵在脸上,喉结上下滚动:“染坊在城外三十里,路途颠簸,姑娘千金之躯”
“既是苏员外不便,” 姜映梨起身便要走,“那我只好去别家看看了。”
“别!别!” 苏贵急得直搓手,“这就备车!这就备车!”
他自是想借此机会攀附上镇国公府的,哪里肯叫她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