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牛老根蹲在门口修漏水的水桶,周桥递过一支烟:“叔,等小红初中毕业,我送她去县城读高中,将来考大学。”
老人突然笑了,皱纹里盛着月光:“我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就盼着娃能走出这片洼地。”
离开时,小红抱着母亲塞给她的新书包,里面装着周桥送的钢笔和练习本。
李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姐姐硬塞的二十块钱,看着汽车的灯光渐远,突然想起多年前送姐姐出嫁的场景。
那时她们都以为,二十公里路不过是麦田尽头的距离,却没想到,这一隔就是十年。
汽车在县道上疾驰,周桥看着后视镜里小红挥手的身影。
母亲李梅有些伤感,眼睛微微发红。
还好儿子出息了,可以帮着家里了。
夜风带来远处的狗吠,周桥忽然明白,有些亲情就像麦田里的根系,哪怕地面上隔着二十公里的寒霜,地下的脉络始终相连。
大年初三的太阳刚晒化门楣上的积雪,周家村的土路上就响起了自行车的铃铛声。
周桥正在院子里教妹妹周小花写毛笔字,就见二表舅推着二八杠自行车进来,后座绑着个褪色的点心匣子,纸绳上还沾着长途奔波的草屑。
“桥子啊,给你拜年啦!”
二表舅嗓门洪亮,棉袄上印着“先进生产工作者”的红章,“你大姨夫昨天回来说,小红要去你厂子里读书?真是祖坟冒青烟啊!”
周桥笑着接过点心匣子,里面的桃酥只剩半盒,碎渣子蹭得红纸上都是油印。
寒暄不过五分钟,二表舅就抹了把嘴:“听说你厂子里缺搬运工?我家虎娃刚满十六,有力气,你给安排个名额呗。”
周桥正在给小花纠正握笔姿势,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歪斜的横:“表舅,厂子招工都有流程,让虎娃去红山乡报名处填表,体检合格就能进厂。”
“跟你说句话还能少块肉?”
二表舅的脸沉下来,“当年你爹生病,我可是背他走了二十里山路找赤脚医生——”
话没说完,周母端着茶缸进来:“他表舅,先喝口枣茶,桥子说的流程啊,连你大姐家小红都得走,可不是针对谁。”
晌午刚过,远房堂姐李秀兰带着男人来了,怀里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儿,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领口还别着朵廉价塑料花。
“桥弟,听说你给工人发四季厂服?”她掀开婴儿包被,露出孩子冻红的小脸,“我家柱子初中毕业,去你厂子里当个门卫也行啊。”
周桥看着堂姐鞋底的泥,想起三年前她结婚时,自己送了五块钱礼金,如今孩子都能认人了。
“堂姐,门卫岗位需要识字会填表,柱子会写自己名字吗?”
他递过热水,堂姐夫在旁讪笑:“认个‘周’字还是会的,都是自家人,通融通融?”
“不是不通融。”周桥从抽屉里拿出招工简章,“你看,年龄、学历、健康要求都写着呢。这样吧,让柱子明天去报名,我让人事科优先审核。”
李秀兰的笑僵在脸上,怀里的孩子突然啼哭,她边哄边嘟囔:“早知道还不如去县城找关系。”
接下来几天,拎着山药、揣着鸡蛋的亲戚络绎不绝。
有个从未见过的远房舅舅,说自己是周桥奶奶的表弟的儿子,一进门就拍着周桥的肩膀:“我家闺女会打算盘,让她去厂子里当会计,自家人管钱,你放心。”
周桥把他带到贴满厂区规划图的书房,指着墙上的“任人唯贤”匾额:“舅舅,会计岗位需要初中以上学历,还要通过珠算考试。这样吧,让妹妹先去成人夜校补习,三个月后参加厂里的公开招聘。”
老人盯着图纸上的“远桥集团”印章,哼了声:“翅膀硬了,亲戚都不认了。”
厨房里,周母和大嫂一边剁饺馅一边叹气:“当年躲饥荒时,这些亲戚没一个伸过手,现在看桥子发达了,个个都来摘桃。”
大嫂揉着面团,面杖在案板上敲出节奏:“昨天三婶家的儿子,居然说‘周桥当厂长,不照顾亲戚算什么本事’,真气人。”
周桥坐在门槛上擦摩托车,听见这话笑了:“要是把厂子变成亲戚窝,才是最大的没本事。”
他指着远处正在施工的员工宿舍楼,“等学校和医院建起来,亲戚们的孩子能读书、老人能看病,这不比塞个闲职强?”
正月初五,周桥让刘大春送来块木牌,钉在院门口:“远桥集团招工处设在红山乡远桥街18号,凡求职者请携带身份证、学历证明前往报名,谢绝私人推荐。”
红纸黑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第一个撞上门的是姑妈的儿子,也就是周桥的表哥王建军。
他扛着半袋玉米面,进门就嚷:“听说你连亲表哥都往外推?我可是你姑奶带大的!”
周桥指着木牌:“表哥,我让人事科给你留了个钳工岗位,但必须通过技术考核——你不是在县机械厂干过两年吗?”
“考核?”
王建军把玉米面往地上一摔,“你这是信外人不信亲人!”
周大海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当年姑奶送的铜顶针:“建军啊,你姑奶要是知道你靠关系进厂,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打你。桥子这么做,是给周家挣口气。”
当晚,周桥召集全家开了个煤油灯会议。
周小花趴在炕上数窗花,周铁柱吧嗒着旱烟,陆敏舒在账本上记着招工数据。
“咱们得定个规矩。”周桥敲了敲搪瓷茶缸,“凡是亲戚求职,三条铁律:不递条子,不打招呼,不搞特殊。”
“那小红呢?”大嫂突然问,“她去职工子弟学校,算不算特殊?”
周桥摇头:“小红符合入学条件,学费全免是厂里的普惠政策,所有职工子女都能享受。”
他转向父母,“爹娘,要是有亲戚闹到你们这儿,就说我去县城开订货会了。”
周母叹了口气:“你做得对,就是怕人背后说你冷面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