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的太阳刚落进麦田，周桥就带着几个小伙子往村口搬烟花。
竹筐里码着二十支一人高的烟花筒，红纸封着的筒口印着烫金的“恭喜发财”，边角还贴着周桥亲手剪的红双喜——那是陆敏舒教他的，说这样烟花炸开时会带着喜气。
打谷场上早挤满了人。周家人坐在最前排，陆敏舒挨着周母，膝上盖着新缝的蓝布棉毯；周小花攥着棉花糖，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烟花筒。
后排的村民自觉搬来木凳，有的爬上古槐树杈，有的干脆趴在矮墙头上，邻村的狗剩子带着三个娃扒着篱笆，棉袄上还沾着半里地外跑来时的草屑。
“桥哥，啥时候放啊？”虎娃举着自制的竹筒烟花，蹦跳着撞上周桥的膝盖。
周桥笑着揉他的头：“等月亮爬上槐树梢。”
话音未落，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消失，他划燃火柴，火苗窜进烟花引信的瞬间，全场屏息。
第一支烟花“嗖”地窜上夜空，在八丈高处炸开成金色麦穗，细碎的火星像流星雨般坠落。
“是麦子花！”老人们惊呼，他们认得这是周桥特意定制的图案——去年全村收了二十万斤小麦，是建厂后第一次大丰收。
第二支烟花绽开时，红绸般的光带里竟浮现出“周”字，陆敏舒突然想起，那是周桥悄悄跟烟花匠比划的，说要让全村人看见周家湾的兴旺。
烟花一支接一支，有映得雪地通红的“红梅报春”，有噼啪作响的“百鸟朝凤”，最妙的是压轴的“全家福”：银花炸开后，竟有五颗红星缓缓旋转，正中央是个发光的“桥”字——那是周桥送给全村的礼物，也是他心中“桥连万家”的愿景。
陆敏舒望着烟花映在周桥脸上的流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眼里的星光，比夜空更璀璨。
七点半刚过，周桥和陆敏舒抬出那台14寸熊猫牌电视机——这是去年厂子盈利后买的，全村第一台彩电。
天线架在老槐树上，信号时断时续，屏幕上飘着雪花，但丝毫不影响村民的热情。
各家各户端来搪瓷盆，里面盛着炖粉条、炸丸子、腌腊肉，还有周桥分的猪肉烩白菜，香气混着炭火味在冷空气中飘散。
“都往中间挪挪！”周铁柱搬来长条木板当餐桌，三十多个瓷盆在木板上挤挤挨挨。
周母给陆敏舒碗里添了块炖得酥烂的五花肉：“姑娘多吃点，瘦得风都能吹跑。”
陆敏舒正要推辞，周小花突然指着电视惊呼：“来了来了！”
屏幕上，马季穿着中山装走上舞台，刚说了句“同志们过年好”，信号突然卡顿，人脸变成马赛克。
虎娃爸跳上墙头调整天线：“往左！再往左！”人群中响起善意的哄笑，直到屏幕终于清晰，陈佩斯和朱时茂的《拍电影》开场。
“我是主角！”陈佩斯戴着草帽扛枪的模样刚出现，全场就笑开了。
老吴头拍着大腿：“这不是咱村二蛋扮鬼子那回吗？”当朱时茂喊“别开枪，是我”，李大妈刚放进嘴的粉条笑喷在碗里，陆敏舒笑得直不起腰，周桥趁机往她碗里塞了个丸子。
技术失误仍在继续，相声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画面定格在演员张嘴的瞬间。
但村民们早已不在乎，有人开始哼起《我的中国心》，有人用筷子敲着搪瓷盆打节奏。
周桥趁机站起来：“乡亲们，今年咱村办了三件大事：修了灌溉渠，建了识字班，还有二十个娃考上了乡初中——”他举起搪瓷缸，“来，为明年更红火，干杯！”
上千个搪瓷缸在星空下碰撞，热酒气混着烟花味升腾。
电视机里，主持人正在道歉，但没人听见，因为零点的鞭炮声已经炸响，周小花举着烟花棒跑过打谷场，拖出长长的光痕，像在夜空中写下“新年好”。
守岁的夜里，打谷场的篝火一直烧到凌晨。
男人们围着火堆划拳，老吴头喝多了，抱着杀猪刀哼《牡丹亭》，惹得妇女们笑骂；女人们凑在电视机前补衣裳，陆敏舒帮周母穿针，听她讲周桥小时候偷糖吃被狗追的糗事；孩子们早撑不住，东倒西歪睡在草垛上，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花生。
周桥和陆敏舒坐在槐树下，看烟花余烬在雪地里明明灭灭。
“记得去年除夕，你还在为建厂贷款跑县城。”
陆敏舒轻声说，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消散。周桥握住她的手，体温透过毛线手套传来：“今年除夕，有你，有家人，有全村人——这才是过年。”
钟声敲响时，全村人开始倒数，声音惊飞了栖息的寒鸦。
零点整，周桥点燃最后一支烟花，这次是他特意留的“并蒂莲”，两朵金红相间的烟花在夜空绽放，花瓣缓缓靠拢，像极了他和陆敏舒交叠的身影。
大年初一的太阳刚冒头，村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拜年啦”。
周桥穿着陆敏舒新做的藏青棉袄，腰间系着她绣的平安符，跟着大哥去给三太爷拜年。
老人住在村东头的土坯房里，门槛磨得发亮，见到周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桥子来了？快磕头，压岁钱在灶台上。”
嫡系晚辈排着队磕头，周桥跪在青砖上，额头触地时，闻到了熟悉的艾草味——那是三太爷每年都要熏的草药。
老人颤巍巍递过红纸包：“听说你现在的厂子做的很不错？”
周桥点头，老人突然笑了：“好，周家出个大老板啊，比我们这些老骨头要厉害的多啊！”
晌午回家，厨房飘出三鲜饺子的香味。周母端来盖着红布的笸箩：“十个饺子里包了硬币，谁吃到谁有福。”
周小花举着漏勺蹦跳：“我要吃三个！”陆敏舒刚咬了一口，就听见“咯嘣”声，硬币在瓷勺里闪闪发亮。
“敏舒这是要当状元夫人啊！”大嫂笑着戳她的腰，陆敏舒脸红得像春联上的福字。
周桥故意把自己的饺子拨到她碗里：“反正我的福气都在你这儿。”
全家人哄笑，周父咳嗽一声：“别光顾着闹，桥子，年后还要去县城办高考手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