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尔答 作品

190. 石榴 “我是来道别的,婉襄。”

    婉襄坐在含韵斋窗前的如意床上, 摆弄着两盆石榴盆景,一面听着雍正说话。

    “今年春闱,朕阅至第五本时, 见卷上字画端楷,行文之间,奉公体国之意,爱民体恤之心极为恳挚。而文采光华, 善则相劝,过则相规,无诈无虞,颇有古大臣之风。”

    “因此朕将此人选为一甲三名。及拆卷,其人则为大学士张廷玉之子张若霭。”

    古代春闱,一甲只有三人, 即为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则不定数,通常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成为两榜进士, 是读书人一生的荣耀。

    “但是这样的结果, 张廷玉大人一定来见您了吧”

    康熙一朝, 张廷玉便已进入康熙的南书房,等于进入了权力中枢。而到雍正朝, 张廷玉拜保和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更是几乎站在了人臣权利的顶峰。

    今日内务府进献了两盆石榴盆景, 婉襄将它们都留下了。

    此时还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便只是继续欣赏。

    雍正很快道“不错,张廷玉来求见朕,再三恳辞,己已蒙蒙恩现居政府,不肯以己子占寒士之先。”

    “朕先时不肯, 本非因为人子而破格超拔,有此佳子弟,人共贺之,亦何必逊让。”

    “张廷玉却仍跪辞,愿让天下寒士。求朕怜惜伊之愚衷,留其福分,以为将来上进之阶。”

    这两盆虽然都是石榴盆景,但形态各有不同。

    一盆是石榴花,一盆是已经结出果子的石榴树。

    石榴花的也还寻常,料石制成的花朵和叶子,铜丝捻为蕊。色泽鲜艳,姿态舒展。树下还有两株菊花,大体同样是料石质地。

    一种是白色料石,另一种墨菊是青金石所制。

    装饰之中,尤为特殊的是一小丛兰草的叶子,这是用象牙染色制成的。

    在婉襄看来,尤为可谈的是画珐琅的花盆,上绘唐草纹饰,颇有些敦煌富丽之风。

    “士子们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本是件荣耀一生的事。尤其能入一甲,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可惜小张大人的父亲偏偏已经位极人臣,恐怕天下士子口诛笔伐,也不得不这样做。”

    一方面,若是没有张廷玉,张若霭也可能不能得到这样的好的教育,从而得到这样好的成绩。

    而另一方面,状元、榜眼、探花,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荣耀,就要这样生生失去。

    到底还是遗憾的。

    “不过张廷玉大人顾虑得也很是,一次春闱一甲人数不过三人,但历朝历代总也有上千人。当时是一甲荣耀,最终位极人臣,满门荣耀的又有几人”

    “留余荫,比一时的荣光更重要得多。”

    另一盆石榴盆景已经结满了咧嘴的石榴,叶片是点翠,石榴是蜜蜡,石榴籽则是红宝石。树下有象牙染色的兰花,以及红珊瑚树。

    婉襄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颗石榴的籽,其他叶片也微微晃动起来。

    “所以朕将张若霭改成了二甲头名,授为翰林编修,又令他在办理军机处行走。”

    这个“行走”,可不是寻常人走路,乃即入值办事,却又没有正式官衔者。

    有点像是如今的实习生,但也并不完全一致。

    军机处是雍正一朝中枢权力机关,这不就是给予上进之阶了

    只不知这位小张大人最后的结局如何。

    系统越来越不好用了,孕晚期越来越难受,婉襄实在有些懒得搜索。

    婉襄仍旧欣赏着那两盆盆景,忽而发现雍正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了。

    她往旁边望了一眼,才发觉他正定定地望着她,眼中藏有戏谑之意。

    见自己已经被婉襄发觉,便笑道“这两盆盆景就这样好,这样喜欢,连朕你都不在意了”

    婉襄轻哼了一声,继续整理着石榴花盆景的叶子,“盆景是无声的诗,立体的画,自然多有可欣赏品味之处。”

    “更何况石榴寓意多子,百子呈祥,四哥难道不喜欢吗”

    今日已经是六月十一日了,弘曕会在这一日的亥时出生,如今只是黄昏,还有三个时辰。

    她已经感觉到腹部有下坠之意,可是雍正不在身旁她总觉得不安心,总归她是在西峰秀色,这早已准备好的产房之中。

    雍正大约也是担心的,所以这一段时日他处理政事,总是在含韵斋里。

    “朕倒是觉得这盆景也就一般般。盆景本为微缩之景,然则许多细节都不曾做到。”

    “譬如石榴生性喜重,应当在树根处摆些山石才是。又如石榴生于六月,菊花盛开于九月,如何能出现在同一处盆景之中”

    他在这些事上总是很多想法,婉襄并不想和他辩论。

    不过,他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四哥是在奏折中看见什么好事了么”

    他好像就等着她这样一问,“河南巡抚孙国玺奏报豫省历年耗羡银两与司库存银,你来猜一猜,这数字是多少。”

    一省之司库存银,婉襄还是当真不知道应该是怎么样的量级。

    她略想了片刻,便回答他“五十万两”

    雍正立时便道“好大的口气”

    若这样说的话,应当是比五十万两要少。

    婉襄又道“二十万两”

    雍正亦摆了摆手,“豫省人口众多,岂止于此。”

    婉襄又十万两十万两地往上猜,终究都不对,便只好央求雍正,“好四哥,你就告诉我吧。”

    他一下子轻笑起来,干脆利落地告诉了她答案,“七十万两。”

    “那”

    婉襄登时便要同他算账,但却又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件好事。

    “司库存银七十万两,而存贮谷麦共计二十八万石又奇。”

    是很动人的数字。

    “从前朕创立火耗归公之法,本为澄清吏治,修养民生。此项本出于官民,如今公用充裕,朕仍一次加恩于本地官民,不必归于公帑。”

    “这几年间推行火耗归公之制,仅豫省便存银七十万两,而官员可得养廉,百姓安居乐业,朕已决定蠲免河南本年地丁钱粮四十万两,即以存贮之耗羡照数拨还。”

    从前婉襄只听过火耗归公之法,却从未听过这样具象的成果。

    她其实并不算太清楚河南省此时的人口、每个百姓生活一年需要花费多少银两、粮食。

    但四十万两,对他们而言应当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百姓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四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雍正轻哼一声,旋即笑起来,“朕是天子。”

    天子很快就重新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章中去。

    六月时总是多雨,听见下雨的声音,婉襄转头望向窗外,“这扫晴娘也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竟又下雨了。分些给干旱的地方多好。”

    这几日连阴不止,婉成不得出门,无新虫可捉,觉得十分无聊,便带着嘉祥剪了许多妇人举帚像,悬挂在门框左边,用来祈求晴天。

    婉襄方才说的话,看来雍正也没有听进去。

    他将一本奏章放到了一旁,面上微有恼怒之色。

    “查郎阿上奏,伊令副将纪成斌,总兵张元佐在乱山环绕,路径错杂,最容藏奸的搜济与无克克两处卡伦驻扎,然此二人皆玩忽职守,任意抗违,负恩纵贼,漫视军务。”

    “纪成斌从前便有失机纵贼之绩,本应正名典刑,蒙朕隆恩宽宥,方才保全性命,仍留军营效力。如今奉命驻扎搜济,仍然不思上进报国,故违将令”

    “此人还是雍正元年时年羹尧保荐,朕乃用为副将者。年羹尧乃大奸大恶之人,所重用提拔之人果业昏庸怯懦,玩愒性成,是将军国大事视同膜外的卑鄙之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年羹尧提拔的人犯了错,再提及年羹尧,还是这样恨。

    婉襄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他定然会好好地处理纪成斌,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婉襄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哼,好一个副都统,好一个黑色”

    婉襄原来以为雍正为纪成斌之事发过脾气,便会很快安静下来处理其他的事,他此时骤然又冷笑了一声,让她疑惑。

    黑色什么黑色

    “难怪西北得胜如此艰难,尽是些狂悖奸逆,不知体恤士兵百姓之人。黑色身为副都统,奉命率领马场兵丁一千名前往军营。”

    “期间兵丁不过小有过失,伊动辄罚银一两乃至五两不等。打着官用的名声中饱私囊,似此等畜生,岂可再膺领兵之任”

    天高皇帝远,雍正所知的所有事不过都要听有权利的人上奏,时日一长,很多人当然就有恃无恐了。

    生气终归伤身,婉襄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有鄂尔泰大人经略西北事务,会尽快将军队里这些蛀虫都抓出来的,四哥不必这样生气,也不必这样着急。”

    婉襄趿鞋下床,想要安抚雍正,忽而觉得身上一热。

    她知道这是什么,是羊水破了。

    “四哥”一阵又一阵有规律的疼痛袭来,她捂着肚子无力地坐回到了如意床上。

    尹桢的脸混乱地插进这有规律的疼痛里,一张和雍正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来道别的,婉襄。”

    什么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