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主任挂了电话之后,想了想,走出了办公室。
他站在门口冲走廊那头喊了一声:
“赵股长在不在?来一下。”
物资股长办公室那边立刻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出门后先对着魏主任应了一声“在”,然后小跑着来到了这边的办公室。
魏主任坐回自己的位子后,对着赵股长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
赵股长坐了下来,腰板挺直,一副悉心听教诲的样子。
“赵股长,有个事情我跟你了解一下。”魏主任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说。
“主任您说。”赵股长立刻应了一句。
“我记得咱们社里好像和那个幸福收购站的老板,叫蒋春林的有业务往来?”
魏主任其实对蒋春林的名字并不是很熟悉。这些具体的业务交给各股室去办,他不怎么插手。作为市供销社的一把手,除非必要,否则他轻易不会去干涉各股室的运作。
“对对对。那个蒋春林和咱们的确有业务往来,他每个季度会从咱们这里采购一批物资。”赵股长叫赵天星,供销社里,他和蒋春林直接打交道。
赵天星此时感觉额头微微见汗,这个蒋春林搞出什么事来了吗?
他和蒋春林的关系不错。这个人还是挺会来事的,在和供销社有业务往来之前,蒋春林就请赵天星吃过几次饭。逢年过节的时候,蒋春林也会给赵天星送一些礼物。虽然无非是烟酒这些普通的东西,但赵天星看重的是蒋春林能一直保持着这份“友情”。
人家逢年过节能记着你,说明这个人重情义。当然赵天星也不是傻子,在后来蒋春林通过关系和供销社开始有业务往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为什么之前这个蒋老板会那么做了。
当然赵天星也问心无愧,因为他和对方所有的业务往来都是公事公办。最多是在几个竞争者里选择了比较顺眼的蒋春林,供销社该拿到的货款对方也没拖欠过,这种事情在供销系统里面是很正常的,所以面对魏主任的问话,赵天星倒并不怎么心虚。
他只是有点紧张,主要是因为担心之前蒋春林给自己送礼的事情被扒出来,虽然那些东西加起来也没个几百块钱,但如果蒋春林有事,会不会把自己咬出来呢?这年头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绊倒的人可不是没有。
“那他主要采购的是什么物资?采购这些东西是卖到哪里去呢?”魏主任很虚心的问赵天星。
“采购的都是本地特产,还有咱们从南疆东疆拉回来的一些货物。”赵天星解释着,“葡萄干,花生米,大枣,哈密瓜干,打瓜籽儿等等。据我了解,他买走这些东西,少部分是散销到下面的乡镇,当然最多的是把那些特产卖到口里去。”
“这个蒋老板不错呀,竟然还能搞到去口里的车皮。”魏主任顺口说了一句。
他已经明白这个蒋春林主要凭什么去挣钱了。这年头北疆的干果在口里是非常紧俏的。想一想,有些阿达西们扛一袋葡萄干,南下羊城一趟回来就能赚不少,蒋春林从供销社这里拿的葡萄干可是以吨来论的,卖到口里去有多挣钱了。
别说现在,就是10年后,20年后,30年后,北疆的特产,应季的水果运到口里去照样卖高价。
90年代中期的时候,乌城火车站广场门口,特大号的哈密瓜一块钱一个。坐一趟火车两天三夜到长安,下火车切成牙,一牙就卖一块钱。这样的特大哈密瓜能切二三十牙——多少倍的利润?
坐一趟火车,背两个哈密瓜,火车票钱就回来了。
40年后,北疆原来卖5块钱一公斤的吊死干杏,改个名字变成小红杏,挑其中个头大的空运到沿海城市一公斤卖48、68。到后来本地人都快吃不上新鲜的上好的吊死干杏了,口里来的老板直接把杏园子给承包掉了。
所以别看北庭这边经济发展相对落后,但是特产运到口里去是很赚钱的。
蒋春林发家主要应该依靠这个吧。魏主任虽然不搞这个,但是在供销系统干的时间长了,对这方面还是很了解的。
如果放在平时魏主任不会去管这个事,但这个蒋春林不开眼,惹到了李龙,那魏主任必然是会干涉一下子的。谁让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呢?
他想了想,对赵天星说:
“以后像这些疆内特产,还是先不要卖给外人了。葡萄干大枣这样的东西,咱们本地也挺缺的。从现在开始这些物资直接按系统下拨。
国营商店门市部,包括乡镇的那些小商店都缺这些物资,咱们不能先紧着外人。我们从东疆那边把这些东西采购过来,是要先保证咱们北庭市的副食供应,而不是为了赚差价。
老赵啊,咱们是国营系统的供销社,和那些私人企业不一样。咱们不能光想着先赚钱,而是要考虑到老百姓的需求。国营单位为人民服务是第1位的,不然的话咱们跟那些私营企业、个体工商户有什么区别?”
大帽子压下来,赵天星的脸上立刻就流汗了。是啊,有那么一段时间,供销系统里也慢慢有了各种各样的留言和趋势,大家都比着挣钱。但实际供销系统的作用是什么?老员工是很清楚的。
供销两个字,本身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供就是供应。从外地采购来本地没有的东西,供应给老百姓。销就是销售,把本地的特产老百姓不方便卖出去的东西统一收上来销往外地。
所以供销社本质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但是现在呢,好多人就想着怎么赚钱,想着怎么赚的多然后多拿奖金。有些人已经把自己的职责抛在脑后了,甚至有些现在进入供销系统的年轻人,压根就不知道供销系统的责任和义务。
让魏主任这么一提点,赵天星心虚了。是啊,那些葡萄干大枣从外地采购过来,本身的目的就是供应北庭市老百姓的。
供销系统有那个特权,采购来的东西都是特级或一级,价格也是平价,或者说是批发价。转手卖给蒋春林是按市场价卖的。这一高一低,中间就赚了不少钱。但从供销系统的职责来说,事情不能这么做。这一批葡萄干本身应该从供销系统再流入到市里的各国营商店,最终被老百姓买走。
但现在老百姓想要买葡萄干,国营商店供应的少,就只能去私人商店或者到二道贩子那里。
这么算一算,自己这边不就是失职吗?
赵天星立刻点头,大声保证着:
“主任您放心。我这边立刻就取销和蒋春林他们那个贸易公司的合作,现在库房里的这些物资,会严格按照程序发往市里的各单位。”
赵天星的这番表态,一部分源自于没有坚守职责的愧疚,另一部分也是在弥补自己的过失。说实话在这个位置上他不说吃的流油至少活得很滋润。
魏主任上任以来,并没有搞所谓的三把火。大家都知道他是供销系统的老人,年纪到这份上了,大概率也只是想着平平安安的度过去。
但是如果有人以为魏主任是没牙的老虎,那就错了。就刚才魏主任说的那番话,只需要放在供销系统的大会上,或者给某个领导私下里说两句,赵天星的这个股长位置肯定是保不住。
有些东西说是潜规则,那就没有办法在阳光下生存。
就像供销系统,把从各地采购的物资通过一些私人的贸易公司卖掉,这种事情各地都存在,但是这种事情不能拿到阳光底下说。一旦揭开来,必然是要受处理的——真要处理起来,板子打在谁头上赵天星是最明白的。
这件事情是他经手亲自办的,也得到了上一任主任的默许。但是新官不理旧账,如果魏主任想要揪这件事情,那么赵天星大概率是会被处分撤职。
现在魏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敲打敲打,赵天星明白是怎么回事。
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按我说的办。
赵天星回到办公室后,立刻就给自己的那几个办事员交代下去。
有一个楞头青还有点不解,想要问个为什么,明明是很挣钱的事情,为啥就不干了?赵天星自然明白,自己手底下这几个人应该也被蒋春林拉拢了。
作为股长,他自然不想解释那么多,阴着脸训斥道:
“让你干你就去干,哪那么多废话,你是股长还是我是股长?”
他不是魏主任,没有那个情绪去给手底下人解释。差点就要自身难保了,这时候还搞什么客套话?
几个办事的人立刻就出去了,赵天星知道他们其中肯定有人会给蒋春林汇报。好在自己这边,虽然偶尔收一些蒋春林的礼物,但是不涉及钱财往来,他也算坦荡。
下午的时候蒋春林就知道了供销社这边的动作。出钱收买供销社那边的办事人员,蒋春林做的极熟,现在也算是有了回报。
他阴着脸待在自己的小二楼里,思前想后,慢慢的咂摸出味道来。
魏主任是从玛县过来的,当初他一上任蒋春林就找人牵线请着吃饭。蒋春林也没想到和对方有多大多深程度的交往,主要为的混个脸熟,搭个关系。
毕竟在他看来办事的是赵天星和他手底下那些人。现在认识魏主任,主要是露个脸,希望在关键的时候魏主任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不至于坏他的事。
后来蒋春林知道魏主任属于那种随遇而安的,想平平安安混到退休的,没有什么大追求的,也就不再把功夫下在他身上。
体制内的这种人蒋春林见的多了。他们只想着平平安安,胆子小也不敢收东西。你不触碰他的底线,他也不会坏你的事。
所以蒋春林后面和魏主任只算是点头之交,并没有深入去了解。现在梳理了一下这方面的关系,他才发现忽略了这个人。
其实如果不是魏主任直接卡掉了他的货物来源,他压根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是错的。在跟工商方面的朋友打招呼的时候,蒋春林已经找人查了查李龙的关系。
在他看来,李龙背靠的就是玛县的供销社主任李向前。而李向前的一亩三分地就在玛县,甚至于就在玛县的供销系统。不能说他孤陋寡闻,主要是蒋春林生在北庭市,天然的就对下面的这些县市的人有种优越感。哪怕你是这些县市里的国家干部,蒋春也不一定看得上。
至于李龙的那个先进个人,他更看不上了。在他看来,那是虚名,没毛用。
他的眼睛是往上的,看的是北庭市的那些中高层领导,看的是乌城的那些体制人员。他手里有货,口里的那些老板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让蒋春林骨子里那层优越感更加明显。
所以在他看来,一个小地方的供销社临时工能有多大关系?如果关系大了,还用得着当临时工吗?这年头正式编制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有多重要不用多说。而如果有很大关系的话,把临时工变成正式编制,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毕竟这时候北疆还是大量缺人才的。而人才这两个字的衡量范围标准有些时候还真就是一言而决。
别说现在了,就是几十年后的萝卜岗不也是这样吗?包括那个本科没学医,就当了医学博士,还能做手术的,这种奇葩的事情都能存在,蒋春林有这种思想也就很正常了。
他下意识就忽略了这个魏主任的存在。因为上任这半年来魏主任真的很低调,太低调了,以至于让蒋春林忘记了这个人。
他没有想到,平时自己忽略的这个人只是一句话,就挡了他的财路。
供销社里的物资是从天山南北运过来的。蒋春林自己想要搞的这些物资就得跑好几个地方,或者派出心腹的手下跑这几个地方去采购。就这样采购到的物资。质量不好说能不能达到供销社的标准。
毕竟供销系统去各地买东西,大概率是不会拿到次品的。蒋春林背靠着供销系统这座大山根本不用往天山南北跑,直接就从库房里买了那些物资,找车皮运到口里,转手就是两倍以上的利润。
所以收购站的那点进项对他来说不是很重要,但他觉得这是打了他的脸,所以才想处理一下,立个威。
没想到这一下反倒把自己的摊子给踢腾掉了。
再过两天这个季度的货就要该发出去了,那边人家合作方已经把定金打过来了。东西不发过去就是违约,口里那边商人对于商业规则这方面很严格,违约的话他要给人家赔钱,原来商定的合同里赔的钱可不少。
更重要的是,他担心不是这一次,而是担心以后供销系统都不给他物资了。
蒋春林虽然不在体制内,但有体制内的亲戚。他知道供销系统全疆是可以连片的。就跟后世的税务银行消防系统一样,你是在这个系统里的人,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旅游或办事,碰到困难了,你直接找你们那个系统的,哪怕你和这里面的人素不相识,同系统的人也会帮你——这种风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存在的。
如果整个供销系统都不给他提供物资了,想要把口里自己签的那些订单完成了,自己不得跑遍天山南北?
习惯了坐在小二楼里指点江山,随意左手倒右手,把供销社里的东西买出来再卖给那些口里的客商,现在让他冒着酷暑严寒到处跑,他能受得了?
而且时间也不够了。现在就是他想往天山南北跑,时间来不及不说,东西也收不到好的。现在是五月份,当年的葡萄干还没下来,东疆那边去年的好葡萄干早就被人收购走了,哪能留到现在?
南疆的大枣也是一样的,好枣当年就卖掉了,薄皮核桃也一样。
蒋春林当即就表示自己怂了。
捋清了这件事情的线索之后,蒋春林立刻就制定了自己的挽救计划。
他先去给自己那位在工商行业方面的关系户说一下,之前是搞错了。自己的幸福收购站和玛县的那个收购站是公平竞争,没啥事,这是个误会。
虽然搭上了人情,被自己的关系户埋怨了一顿,但是好歹关系户也答应下来会给玛县那边的朋友打个电话,把这事了了。
然后蒋春林提着东西找到了赵天星家里,想要通过赵天星请魏主任吃个饭,哪怕引荐一下也行。
赵天星这回没有收东西,只是说他去请示一下魏主任,让蒋春林回去等消息。第2天赵天星就给蒋春林回话,魏主任说还是不见了。最近比较忙。有什么事情公事公办。
蒋春林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显然人家是没打算善了啊。
但是蒋春林也挺执着的,他通过另外一个关系户给魏主任递话,表达了自己的鲁莽和歉意,表示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恢复和供销社的关系,比如给供销社里捐赠一批物资,有洗衣机电视机啥的。
魏主任通过那个中间人打了官腔,说供销社还不缺这点东西。
这条路,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