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臣和武将还在争论,萧砚却只是斜靠在软榻上,撑着侧脸的三根手指无声的轻轻叩击着,而另一只手则持着那封奏报,有风卷着边角轻轻摇晃。
这个时候,李珽已取出一副舆图,正指着其上的河东地界讲述理由,敬翔则皱着眉捋须不语。
姬如雪学着女帝的样子,端坐在萧砚右手侧。她很耐得住性子,认真听了会大臣们的辩论,但感觉每个人好像都说的有几分道理,而且如果要说真心话,她并不希望萧砚这么快又要上战场。
晋国据有河东天险不提,与河北一样,从南北朝、隋唐开始,就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实力与底蕴都很雄厚,打起来压根和灭蜀一役不一样。且说晋国不仅有李克用、李存勖和诸等名将悍卒,还有袁天罡。
对于那位不良帅,姬如雪一向都揣着敌视的观感,同时也知道其人的强势之处,一度将阿郎逼的如芒在背。
能让阿郎都需慎重以对的人,危险程度不可谓不重。所以姬如雪才如此认真的听韩延徽、敬翔几人各自讲述意见、策论。
不过这个过程其实是很枯燥的,尤其是几个文人讲话,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拿一大堆道理来说,武将中,那李思安竟然也能说一些文绉绉的话,但基本就是用来呛人,听的姬如雪不时皱眉,侧目去看女帝,却见她一直都是一脸淡笑,看起来似乎听的津津有味。
“如果无趣,你们可以去骑马玩。”这时候,萧砚却凑过来小声与她讲。
雪儿怔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与他讲话,不过想到样子,可能会让他们觉得萧砚不重视他们,遂坐直身子,抿着嘴不吭声。
萧砚奇怪的看了下一板一眼的姬如雪,留意到她端正的坐姿,便摇头笑了笑,直接回头对女帝道:“坐在这也无趣,拉来这么多骏马若不骑一圈,今日也实在白走了这一趟。王后不妨先带着雪儿她们去试一试漠北的骏马。”
女帝自是笑着应下,且说此行本来就是到皇城北苑骑马游玩的。
待几女一并离去后,萧砚才站起身向缓坡来到树立的一排箭靶前,在百步左右的地方,开始拈着弓射箭。
余仲、李思安、田道成三人都自持射术不错,亦也拿了一张弓在旁边陪射。韩延徽、敬翔等几个文人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但在百步之外的距离看那箭靶,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这边,巴戈已经驯服了那匹野马,正兴致勃勃的在草场上狂奔,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但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后,便放缓马速奔了过来。
女帝和姬如雪几女挑好了马匹,正等着配上马鞍,这会便回头去看萧砚射箭。
便见他被几人围在中间,信手抽出三支白羽箭,而弓弦震响未绝,百步外的草靶已钉着三点寒星,尾羽尚在嗡鸣着摆成三角。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射箭,说这样能放空大脑,聚精会神,感受最原始的暴力。”
姬如雪翻上马背,勒住白马的银缰回首,看见秋阳将萧砚的身影镀成淡金,他正搭上第四支箭,衣摆被朔风鼓动如玄色战旗,矫健而有力的身形。在日光下简直完美的不像话。
马上,众人的喝彩声又混着笑声传了过来,这个时代,人们总是习惯性的崇尚强者。
女帝对策马过来的巴戈点点头,让千乌几人随便游玩,自己则和姬如雪并肩缓缓提速出去,然后笑着问她:“阿郎像是单纯依靠暴力来行事的人么”
姬如雪思忖了下,摇了摇头:“他并不迷信暴力。”
“那就没事了。”
姬如雪口吻迟疑道:“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不用叫王妃。”女帝眼尾轻弯,道:“平时的时候,如果不介意,就唤我一声阿姊,如何”
说罢,她便解释道:“晋国这场仗,打不起来。所谓太原动乱,看似是一个良机,可却也未尝不是一个诱饵。世人习惯了阿郎的战无不胜,如果此番兴兵去攻却仍然如朱温、杨师厚等人一样止步于潞州城下,便有可能折损阿郎的威望,纵使着对阿郎而言不能造成什么威胁。
但国事未平,百姓也苦战久矣,阿郎若是在短时间内不断发动国战消耗国力,便大有可能落一个急功近利、穷兵黩武的恶名,于统治无益。想必策划这所谓太原之变的那人,便乐见于此。”
姬如雪蹙眉思索了下,声音有些冷冽:“定又是那个不良帅在作势。”
女帝对于袁天罡也没有太大的好感,盖因当年李茂贞出走娆疆,背后也有这位不良帅的影子,不过她想的要多一些,暂时却并无定论,遂没有一下全部说给姬如雪听。
而果不其然,待临近傍晚从离开北苑回去后,萧砚也已下了决策,乃是要朝廷下旨命赵王王镕与北平郡王王处直整练兵马,做好策应幽州王彦章出兵的准备。
但赵王和北平郡王虽处于河东与河北之间,却一直摇摆于晋梁两面,说整练兵马,不过是警示二人,王彦章那里大概率也只是窥探一下蔚州到云中、雁门一线的虚实。
总而言之,萧砚是放弃了这一所谓良机。
“大有可能就是不良帅在作势。”
用完晚饭,在书房里萧砚回答了女帝的想法,道:
“如果是他,便也不足为奇了。他一向擅使阳谋,不管是不是诱饵,我都只有兴战和不兴战两个选择。若兴战,便如云姬说的这般,是欲挫我的威风。而不兴战,他便有充足的空间与时间,腾出手来肃清晋国,除掉李克用。”
“除掉李克用”女帝蹙起眉头。
“不良帅若想化晋国为他用,李克用是唯一的阻碍。二人不是没法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共同合作,但李克用对于不良帅,天然就充斥了猜忌与防备,他也不是拱手就将河东让给不良帅随便折腾的人。在晋国,或许也只有李克用这个老狐狸清楚不良帅的用心,从而有余力与他周旋。换做李存勖来,想必很容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不良帅掌控。”
“所以无论怎么讲,除掉李克用这一不稳定的因素,对于不良帅而言,都是利大于弊的。”萧砚说到这里,单侧嘴角吊起:“就看他会不会玩砸了。”
女帝压着裙摆坐在椅子上,思忖着摇头:“若是李克用提前警示李存勖,不良帅可就玩砸了。”
“李克用可能没有料到不良帅会突然动手。”由于情报缺失,萧砚也只能依靠推测来评断:“而在以往显示的信息来看,李克用对于他这位在军中威望甚高的嫡子,也多有防范,在这之前,这对父子想必也难以做到父慈子孝。”
其实还有一点萧砚没有讲出来,便是闭关蛰伏多年、将至圣乾坤功修炼至臻化境的李克用,很可能有几分托大了。
在原时空中,袁天罡邀请几方势力上藏兵谷议事,李克用这厮只随便带两个马仔就敢上山,几与单刀赴会没什么两样。既然原时空里李克用都能托大,当下在太原这一主场,他估计也不会事先把儿子拉来当帮手。
太原的变乱确实是突发事件,与萧砚突然发动兵变这件事没什么两样,没几个人能预料到,可能对于李克用和袁天罡这两个主持者而言,都充满各自的不确定性。
女帝本就有自己的猜测,当下得到了定论,在看见萧砚只是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后,自知不该继续打扰下去,就要起身离去。
“云姬先别走。”
却见萧砚不紧不慢写了最后一列字,然后自己审视了一番,将一叠不算厚的纸交给女帝,起身道:“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或者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我先去办件事。”
“这是何物”
“禁军改制。”萧砚负手走了两步,道:“禁军集全国精华于一处,固然保持了战力,但所谓得禁军便得了朝廷,隐患太大,制度也太简陋。”
女帝没有细看上面的条文,便朱唇轻启,凝视着萧砚:“夫君要集权”
萧砚笑了笑,复而沉吟片刻,道:“武夫掌权,有利有弊,然天下早晚一统,某些让世人根深蒂固的印象,总得慢慢剔除了。既然决意短时间内止戈休战,正好借此改制。”
女帝执掌岐国多年,自然知晓萧砚说的是什么,譬如军队惯会的以下犯上、今日做将军,明日当皇帝这一固有印象。虽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一理念还未完全发扬光大,但确也隐隐有了苗头,便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秦王,不就是这般上位的
这个世道,能庇护一方安宁的,只有武夫。但让天下陷入水深火热的,也唯有武夫。
而萧砚改制的用意很简单,皇帝集权,而将军们分权。
首先,更加确立枢密院的地位,主导、负责军队的调动、战略部署和官员任免,但无直接统兵权。
其次,便是直接推翻原有的禁军制度,设立殿前司与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个衙门,负责禁军的日常训练和统辖,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
这一举措,自是为了在禁军中形成相互制衡的目的,所谓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三衙间又分别有各自的平衡,无法完全做到一方独大的局面。
当然,不管是调兵还是统兵,都需得天策府也就是萧砚本人决策批准后方可执行。例如就东都汴梁的城防一事,枢密院先会拟出一个布防图拿给萧砚,萧砚清楚哪道城门是由哪一军布防后,便可下发虎符命三衙驻军布防,以免造成一个衙门就控制了全部城门,像萧砚一样直接从南熏门杀入皇城直接控制皇帝。
女帝看的很认真,后面还有更详细的制度措施。
萧砚这套措施其实就是照搬的后世兵权三分的军制,但其实也有本质的不同,现在还并未到五代末期皇帝换了几茬的局面。到了五代末期,实在是不得不用强干弱枝、以文抑武这种过度削弱武将权力、割裂军事指挥链的措施来集权中央。
在萧砚有足够的威望下,他便有余力让兵将的“绝对分离”保持在“有限结合”的平衡局面;所谓强干弱之,也可逐步实现“京畿卫戍”与“边疆防御”并重的兵力配置,以免因为过度分权导致效率崩塌。
诸如定期演练协同、常态化驻屯、战区主将负责制等等,都是策论上的草案,等最终完善后,萧砚才会逐一实施下去。
在女帝推敲这一改制到底可不可行的同时,萧砚已然出府而去,在夜色下乘坐马车抵达夜不收自管的牢狱之中。
当年冥帝兴建的玄冥教地宫,便是被外人称作幽狱的选址所在,但明显比起冥帝时期要明亮许多,减少了不少鬼气,地面也没那么潮湿,尽量保持干燥。
不过到底是处于地下,一些固有的设施在避免浪费的情况下也保留了下来,阴森气比起外界依然十足,据公羊左所言,有些承受力不足的人只是往这里面走一趟,无需用刑,便什么都撂了。
“殿下”“大王……”
两个夜不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萧砚负手走进最深处,几乎不存在左右能有人向他申诉喊冤的情况,因为这座监狱实在很大,案犯都以重要性分别关押在不同区域。
段成天、上官云阙迎过来行礼,自然还有温韬,他是半路被强行收纳进来的,尚且还忠心难辨,不过亦是恭敬一礼。
萧砚点了点头,抬眸看向上官云阙:“听说你受伤了,似乎伤的还比较重,为何还留在此处”
上官云阙的脸色确实有几分苍白,听见这番询问后,却是愈加发白,干笑了下:“我……”
“罢了。”萧砚又发笑,语气则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你若不留在这,反而不像你上官云阙。”
上官云阙听得出好赖话,只是嘿嘿笑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扯到了哪里的伤口,顿时又龇牙咧嘴起来。
“对方人手不少,俱是精锐,受伤后几乎皆当场自尽,唯有这位被我们俘了,而且能俘她,应属于一个意外。”段成天跟在萧砚侧后方,沉声道:“如温韬所言,夜不收内部中确有没清理干净的眼睛,昨日殿下大婚,对方抓住这个机会,完全规避了所有可以围堵住他们的威胁,最终消失在了市井之中,他们其中,应有一个极其擅长易容更面的人。”
“天佑星石瑶”萧砚想也不想,直接询问。
“应是此人。”
萧砚默然不语,待走进一间刑房,便见一少女坐在一木凳上,自房梁垂下的铁环绞住她纤细的手腕,角落还有水滴在滴落,而她的双眼被蒙着,完全一副苍白无血色的形象,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她发髻散落的青丝早被冷汗浸透,黏在脖颈蜿蜒如墨色溪流,而下意识蜷缩起来的小腿则显示她应当很惧怕这种未知的恐惧。
当远处铁门铰链发出刺耳呻吟时,少女骤然收紧肩胛骨,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青白,她的手腕已经被铁环磨出血痕。
“陆林轩。”
随着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少女的眼前瞬间一晃,不算太刺眼的火光刺得她下意识眯眼,但仍然迅速勉力睁开眸子,看清眼前的人。
而待她看清不远处那张英俊而极有威严的熟悉面庞时,脸色复又下意识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