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很快回来
做梦了,梦里有一扇宽大的窗户,阳光充沛,蕉影重重,枝叶掩映,玻璃上疏疏落落都是绿得快渗进来的光斑。
“小哥哥,你在看什么呀?”一小小的肉嘟嘟的男孩儿踮着脚,扒着我的肩膀,那模样,像极了在百合路给我让路的男孩。
“看蘑菇呢,昨晚上下雨了,那香蕉树下长了两朵小蘑菇。”我指着窗外说。
“小哥哥,好看吗?在哪呢?我也要看。”男孩儿拽着我的手,嚷嚷着要我抱他。
我抱了一下,抱不动,说:“你吃得太多了,老是把肚子吃那么鼓,你就不能少吃点吗?”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男孩儿光洁的脸上,他揪着我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说:“阿姨做得太好吃了,比我妈妈做得好吃。妈妈每天早上都是用开水泡米饭给我吃,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吓唬他:“你知道吗,我爷爷说,人的身体里有个装食物的地方叫做胃,只有拳头那么大,你吃那么多,把它撑坏了爆炸了怎么办?”
男孩儿嘟着嘴点头:“那好吧,我以后少吃点……”
梦的末尾,我蹲下身,让那个男孩儿站在我的肩膀上,让他看到了窗外的蘑菇——两朵小小的,可可爱爱的,晶莹剔透的,像两把小伞似的淡黄色的蘑菇……
……
“哥哥,起床了。”清予套了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趴在身侧晃我的手臂。
我睁开睡眼,望着他:你起那么早啊,不再多睡会儿吗?
“我回家刷了牙洗了脸才过来的。哥哥,早餐我已经做好了,等会儿都凉了。”清予盯着我的眼睛,温和地摸着我的手,“今天年三十呢,你不买年货的吗?”
我:买啊,不过顾轶还没回来,就咱们俩去吗?
清予歪头蹭了蹭我的脖子:“不然呢,现在已经八点了,等他回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爱抚地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荷叶似的清香,笑着说:我好懒,不想刷牙也不想洗脸怎么办?
清予自荐:“那我帮你刷帮你洗吧。”
我:不是啊,我是腰疼,昨晚上好像被你压到了,总感觉下半身很酸。
清予的脸贴着我的脸,喃喃道:“没有啊,我就压了一下下,你说疼,我就把脚伸下去。”
我无奈:可你睡着了,又压上来了。我也很困,就没叫醒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清予立刻擡起下巴,紧张地掀被子,说:“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万一压断了怎么办?”
我噗嗤笑道:我是肉疼,不是骨头断了。你傻呀,我又不是纸做的,那么禁不起压。只是很久没有侧着身睡觉了,感觉有点不适应。你去帮我把轮椅推过来,再把我抱下去,我稍稍再休息一下就好了。
清予照做了,待我洗漱完毕,吃了他煮的南瓜粥,他又拿出一个挂着一只冰墩墩的车钥匙来,问我:“哥哥,我们去哪买年货啊?”
我:石坝,去过吗?
清予:“石坝在哪?”
我笑:你不是莲塘村的居民吗,怎么连石坝在哪都不知道?
清予推我的肩膀,面红耳赤地道:“哥哥,你告诉我一个具体点的可以停车的地址,我开车过去。”
我:石坝有家农贸市场。
清予疑惑地道:“嗯?哪家?”
我:这家批发商店的名字就叫“石坝有家农贸市场”,在石坝主街上。
清予:……
——
很久没回农村逛市集了,下了车,望着街道上拥挤的人流,店铺里五花八门的年货,还有摆摊小贩的吆喝声,汽车的鸣笛声,赶集的大爷大妈们寒暄招呼丶讨价还价的声音,熙来攘往,人山人海。身处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受其感染,心情也变得活络了起来,
即便人潮拥挤,走走停停,不时被人挡住视线,我也不觉得郁烦。
农贸市场的后头是鱼档和鸡档。因我与清予来得晚,没赶上早集。择好的新鲜的鸡早就被人买完了,只能去笼子旁边挑拣活的鸡现买现杀。
胡须鸡是惠城名鸡,用粗盐焗了上桌,徒手撕开蘸上姜蓉或是蒜蓉,鲜滑水嫩,肥而不腻,香到爆汁,美味至极。我奶奶每年过年必做的一道菜,是我的最爱。
——轶去年也做过这道菜,味道还不错,希望今年还能尝到他的手艺。
清予推着我逛了个来回,最终选了罗记鸡档,鸡种多,牌子老,杀鸡的是一对中年夫妻,配合十分默契。
我让清予挑一个大点的,清予在木笼子旁边溜达一圈,对我说:“哥哥,要不咱们还是不买了吧?”
我:为啥?
清予拉着我的手,声音低沉:“现杀的,太残忍了。”
我回握他的手:可我想吃。
清予背过身去,小声说:“那哥哥自己挑吧,我过去了感觉它们都在跟我喊救命。”
我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的一只袋子,嗤嗤地笑:方才的鲈鱼也是现杀的,你怎么不觉得残忍呢?
清予垂眸,小声说:“鱼一摔就死了。鸡还要放血丶扔到那个半米高的塑料桶里等它挣扎,奄奄一息了才捞起来过开水烫毛,拔毛,掏它的心肝肠肺……时间长了整整十倍,等同于慢性折杀,还不如鱼死得痛快。”
我: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的食物链关系而已,总有一天,我也会死,会被订在棺材里,会被细菌分解……
清予连忙捂住我的嘴:“不许胡说。”
卖鸡的男人在一旁站了许久,待我们说完了才走上前来,叉着腰问:“你们到底买还是不买?”
清予硬了心肠,擡眸迎着那个男人的目光,沉声:“买,就那一只。”他随手一指,男人也随手一捞,提着刀问:“是这只吗?”
清予望着扑棱棱扇翅膀的鸡,胡乱地点了两下头,背过身,握紧了我的手指。
买了鸡,又是买香烛对联瓜果蔬菜烟花爆竹等等。清予一样样搬上车,搬完最后一趟后,见我很是愉悦,一边推着我走,一边对我说:“哥哥,前面有卖花的要不要去看一看……”
街道上摩肩接踵,吵吵嚷嚷,我看不见也没听清他后面还说了啥,等靠近了才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本《高中生必背古诗文》的袖珍版,倚着个三轮车在好又多超市旁边摆地摊。
车上满是小橘子树,车尾用两个泡沫箱子盛着很多包扎好的百合花。重瓣的伊莎贝拉早已盛开,幽香四溢,单瓣的香水百合含苞欲放。浅粉丶深粉丶纯白丶鹅黄丶鲜橙五种色系依次排开可供选择——箱子一侧,还别着五六小捆新鲜的绿叶。
清予问:“那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正待解释,那个女孩便笑盈盈地道:“这是柚子叶丶黄皮叶丶柏树叶丶石菖蒲丶香芒草。年三十晚上用大锅烧水煮开了来沐浴的,又叫做‘年香水’,图个吉利。古话说:洗过年吉水,长大多一岁。岁岁平安夜,年年常相随。”
清予喜笑颜开,问:“多少钱一扎?”
女孩看了我一眼,说:“一扎六吊,两扎十吊。一般都是买俩,好事成双。”吊是惠城口语,等同于元。
清予说:“我要两扎。”
你喜欢什么花?我拉了拉清予的衣袖,问。
清予低着头,含羞带笑地说:“随便,哥哥买什么我都喜欢。”
女孩年貌不过十八岁上下,扎着马尾辫盘成的丸子头,望着我笑得意味深长:“这是你朋友?”
我看她的那个笑就知道,此女必是个腐门中人,也回以一笑,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指左边的三种颜色。然后拿出手机,扫了女孩脖子上挂的二维码牌子,指着手机眼神示意她多少钱。
女孩把花抱过来弯腰放在我的膝上,露出了个溺死人的微笑,低声说:“九十九。”
我心中一荡,忙不叠地付了款,将花塞到清予手里,催着他赶紧走,赶紧把花扔车上去。
“干嘛要放车上,我还没好好看呢。”他一手抱着胸前的花,一手搂着我的肩膀,喜滋滋地说。
我心里当然也很开心,但是当我看到超市另一边停靠的一辆车——惠城市中心血站的采血车,一男一女两个护士面带微笑握着一支笔坐在那里,面前却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心中顿时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是万能输血者,前十几年总是对献血不屑一顾,后来跟着轶一起生活,发现他每年都会献两次血。每回献完血坐在凳子上喝牛奶休息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好。
我在网上经常刷到一些负面新闻,说就算献了血轮到自己等急用的时候不一定会优先于你,而且有些护士不专业,一个针头重复使用可能还会感染艾滋病。
轶总是笑我多心,说那是很久以前的报道,现在的采血和以前不一样了,叫我不用担忧这些……
“哥哥,你要去献血吗?”清予见我呆呆地望着那辆车,问。
我:男生献血体重最低要求需要达到一百斤,我不知道我行不行。
清予抱着花弯下腰:“如果是哥哥的话,是可以的。”
我笑:我已经有一百斤了吗?
清予:“有,抱了好几次,粗略估算,约有一百一十斤左右。”
我一脸囧笑:你抱着我,会不会感觉太重了?
清予:“不,还没有我重,我一百二十二。”
结果完成线上登记后,在上车检查身体健康的环节被采血的小姐姐婉拒了,她说我血红蛋白低,营养不良,看起来也很虚弱,回去要多吃饭,增强营养,等我胖一点再过来。
我:……
清予又问自己可不可以,小姐姐盯着清予帅气迷人的脸,笑着说:“你也不行,身子太单了,回去多吃点饭吧,养胖点再过来。”
被清予抱下车后,周围聚了一堆女生,之所以说“女生”,是因为她们的年龄和穿着都很像是学校里的学生。她们倾慕地望着清予,笑着说是偷偷跟着他走了好久了,要跟他拍照。
清予被吓到了,惊惧地拿手挡着脸,低着头,完全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摆手,推着我往前走。
女生们又围了上来,央求我说:“小哥哥,你跟你弟弟说说嘛,我们就拍一两张,真的,拍完就走。他真的长得好帅啊……”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叽叽喳喳,甚是吵闹,我被缠得耳朵痒,便同意了,眼神示意清予勇敢一点,拍个照而已。
清予勉强答应了,紧张地把花放在我膝上,抚了抚我的肩膀,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然后恋恋不舍地跟那群女生站一边去了。
哥哥,不要走远,我很快回来。他这样说。
我笑了笑,等他拍完了照站到我眼前,我捧着花递给他以为马上上车回家时,他望着我踟蹰不前,咳了一声,忽然退后两步屈膝蹲下身,伸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咔嚓”一个女孩站在身侧不远处,躬身轻轻点了一下手机,随后笑着走过来将手机还给了清予。
“谢谢。”清予站起身抱起花束,拿着手机朝我微笑,“哥哥,好看吗?”
我望着照片中的两个年少单纯的面孔,还有那寒冬里盛开的温柔的,清新的,无比动人的百合花。心,灼痛不止……
“小哥哥,好看吗?”一个小小的男孩儿扒着我的肩膀站在窗台下面说。
“哥哥,对不起,我就这么多……”一个男孩从兜里翻出两个硬币,不停地跟我道歉。
“我回来了……”一个少年坐在凤翔公寓的301号房客厅的沙发上,捧着笔记本,在纸上小心翼翼地画了两朵互相依靠的小蘑菇……
清予……君谦……
倾予一生,方抵君前。
我怎么就忘了呢,我记忆里时常出现的那个男孩,他从未走远,亦不曾离去。
他就在我眼前,存了一腔赤诚,藏了满怀心意,不言不语,默默无闻地等了我许多年……
即便与之阔别三年,竟也从未想起,从未在乎,从未发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