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一个人
俞君谦与我在教职工宿舍楼附近的池塘边逗留了好些时候,迟迟不太肯说告别的话。
其实不是不愿意说,而是这世上,能碰到和自己一样失声的人的概率很小,冥冥之中带着点小幸运,无端地想守候着这静谧漫长的的夜,就算彼此不说一句话,待在一起也是好的。
没有星光流萤,没有皎皎明月,有的只是雨后的湿冷的空气,沿途的建筑物都像纸片似的倒映在深不见底的水池中,染成了浓郁的黑色。
挂在叶子上的水珠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也仿佛不甘寂寞般散发着朦胧的透明的光,看得我困意顿生……
微风吹过耳旁,我打了个冷颤,张开不知何时瞌上的睡眼看了一眼站在我身旁撑着伞沉默无话的俞君谦,有那么一瞬,我怀疑他好像在打量我,只是我一睁眼,他就扭开头了。
这实在是件不可置信的事,他打量我大约是以为我睡着了,想提醒我该回去了吧,可我心里在想什么呢……我想的是他这个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确确实实是说不了话的,就在半个小时前,我故意把速度调快了些,意图让自己摔倒,他不急不慌地走过来,扶起我,提醒道:路滑,小心些,慢点。
我把之前轶讲给我听的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转述给他,他也是只是点头,并无别的情绪。
他虽然长得比较高,但走路特别慢,时不时还会弯下腰捂着嘴喘息,似乎确实是感冒了。
我问他:你冷不冷?
他摇头,反问我:你冷吗?冷的话……我送你回去。
我把一只手按在胸口,轻轻叩了叩,告诉他:我身体不冷,是心冷。
他有些困惑地转过身,低头,问:为什么?
我满肚子悔恨和委屈无处发泄,快速打着手势,说:我遇到过一个人,眼眸跟你一样好看。他说喜欢我,把我带到他的那个世界,等我动心之后,他忽然撒开手不管我了,把我留在那个世界,害得我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俞君谦沉默地听着,听完了朝我打了个手势:人要朝前看,远处的风景会更美。
我笑了笑,难过地摆手:再美的风景都会有落幕褪色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他的一切,爱哭也好,任性也好,我都喜欢。就算是变成一堆白骨,我也还是喜欢。只是……他不肯再给我机会了。
俞君谦看着面前幽深的池水,良久,回复: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任由他推着转身,再不“言语”了。
走到教职工宿舍楼下,正巧看见轶撑着伞推门走出来,他瞧见我和俞君谦,脚步一顿,明显愣了一愣。
俞君谦倒是很有礼貌地上前打招呼:顾教授晚上好。
轶脸上迟钝地挂起一丝的微笑,一字一句温和地道:“谢谢,谢谢你把他送回来。”
俞君谦挑眉,弯了眼角,像一只狐狸似的平视轶的眼睛:顾教授喜欢捡猫捡狗,什么时候把人也捡回家来养了?是打算金屋藏娇吗?
这个玩笑不好笑,轶没回他,低头望着我,问:“咱们进屋去吧。”
我颔首,轶推着我缓步进了屋,将俞君谦关在了门外。
屋子里貌似被重新打扫了一遍,喷了茉莉花香味的空气清新剂,地板和踢脚线也用拖把拖干净了,右边的立体书架旁多了一个用胶布缠着纸皮增高的铁笼子,里面躺着两只狗娃子。
雪白色的那只小狗娃躺在另一只黑色狗娃子的肚子上,嘴巴勾起来像是在笑,看样子睡得很香。
轶搬了一张矮凳,坐在我身后,顺手从床上拿了一块折叠整齐的毛巾擦我头发上的水渍,低声说:“花的那一只,送给楼上的许教授了,刚抱走一会儿。黑的那一只,打电话问了我徒弟王思娴,她说她正好想养一只狗作伴,明天我就送去给她。剩下的白的那一只,暂时还没……”
白的那一只,养着吧。我偏过头,伸手告诉他。
轶握着我鬓边的碎发,似乎懵了一下,又连忙笑着点头:“好,好啊……”
我又说:明天,我想去超市。
轶吃惊莫名地看着我:“去做什么?”
我无力地笑,即便笑不出声我也想笑:冰箱里不是没菜了吗,我陪你去买菜。
轶蹙着眉头:“超市离学校很远,要开车过去,你以前不是说……”他顿住了,在思考说辞。
我固执地摇着头:那是以前,现在我感觉我大概也就这样了,没有恢复的可能了。去人多的地方逛逛,也算是体验一下生活吧。除了上一次和邓韬去吃酒,我等于三年没离开这个学院了。三年啊,轶,一转眼,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如果我是一个高一新生,现在已经上大学了。如果我是一个大一新生,现在也快要毕业了。
轶红了眼眶,宽阔的胸膛靠了过来,伸出双臂抱了抱我,说:“你要是想上学,我可以去教务处给你重新申请。就在这附近,上学放学我去接你,要是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我把他的两条腿也给打断……”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微微笑着说:我没有这个打算,你别想多了,我记忆力早就比不上以前了,很多东西看一眼就忘了,根本记不住。上次你抄给我的那首诗——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我花了四天才背会。轶,我不想上学,一点都不想,以后别和我提这个,好不好?
轶连连点头:“好,我不提,再也不提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拢在袖子里,懒懒地抖了抖身上的厚外套:给我洗澡吧,我困了。
轶答应着,细心地在床上先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再从床底下拿出行李箱,将另一套折叠好的睡衣拿出来摆在床上,然后弯腰给我脱衣服……
洗完澡,轶把我抱上床,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又给我吹干头发,再穿上睡衣,裹上毛毯,叮嘱我早点睡,他还要赶论文。
我拍了拍身下有些冰凉的尿垫,尴尬地望着他:今晚,可以不垫它吗?一股消毒水味,我不喜欢。
轶之前被我折腾得有些怕了,两手搭在键盘上偏过身,面容僵硬地点头,低声说:“可以,明天我再买两床被子就是了。”
我冲他笑了笑:我以后想去洗手间就告诉你,好不好?
轶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我:“你确定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认真地点头,他半信半疑地起身走过来,抽走了垫子,拖着我的脑袋靠在枕头上,又拉了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捂了捂我的脖子周围,说:“你不是一直想养蚕吗?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了,我上网给你买几只蚕养着玩好不好?”
我眨巴眼睛,伸出手比划:哪来的桑叶养啊。
他撑着下巴躺在我身侧,说:“我昨天早上去换机油洗车,路过一片桑葚园,应该可以找他们买叶子。”
我笑:可以,只要你不嫌来回跑着累。
他笑了笑,低头拨了拨我眼前的刘海儿,把我的手塞进了暖融融的被子,起身码字去了。
——
早起,窗台上又落了一层雨。
屋子里返潮了,地上湿溜溜的一片。打开手机瞧了一眼,七到十度,是很不适合出门的天气,
轶起床的时候,我也醒了。他洗漱完毕,要给我做早饭,问我想吃什么。
我歪头看了一眼被风吹起一角的窗帘,帘外似乎站着一个陌生人,看到我又躲了开去。
我张了张嘴,打手势:烧麦丶荷叶鸡丶八刀汤。
轶皱眉,苦笑道:“这些我都不会做。”
我云淡风轻地笑:知道你不会做,去外面吃吧。
轶眯着眼睛无奈地笑,先是给我套上毛线衣,裹上一件羽绒服,然后倒了一盆热水,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浸湿拧干,给我擦脸,说:“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啊。”
我点头,抿着嘴笑:对啊,要和你一起出门啊。所以你得把我打扮精神点,不要像个身患绝症的老头子。
轶呵呵一笑,背过身,拿了一个衣架晾帕子:“你得了吧,你身上穿的已经够精神了,十米之外也看得出来是个靓仔。”
我滑着轮椅过去,拽他的衣角:你过来。
轶回过身,低声问我:“干什么?”
我伸手点了点左边的扶手,他默契地弯下腰,把头凑在我的左耳边——往常这个时候,多半是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让他低头再说一遍的意思。
不过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擡起下巴,把额头抵在他脖子上靠着。
轶蓦然握紧了手指,喉结滚动触着我的眉。
我心虚地闭上眼,又睁开眼,窗外的人影不见了,屋里似乎亮了一些。
我连忙抽开身,自圆其说地向轶解释:我头有点晕,你给我找个围巾戴着吧。
轶应了一声,直起身去翻床头柜。找出了几条纯色的毛巾,问我想戴哪一个。
相处了这三年,我和轶的身高差不多,衣服裤子都是混着穿的,毛巾也是混着买混着戴。
轶有一条格子羊绒围巾,是浅棕丶浅灰和浅蓝三色相间的,他特别喜欢,每年都会拿出来戴一两次,据他说,那条围巾大约已经买了十五年。但是因为保养得好,几乎没有什么瑕疵。
就底下那一条吧。我伸手指了指那条格子羊绒围巾。
轶的眼神略略顿了顿,点了点头,轻轻地将那条围巾拿出来,系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问他:好看吗?
他失了神,目光忧郁,思绪万千,看着我身后的虚空处,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笑,很勉强,像是有人在逼他似的。
戴着热,还是不戴了吧。我扭了扭脖子,擡手想取下脖子上的毛巾,被他按住了手。
“外面冷,戴着保暖一些。”他抚了抚我的肩膀,从书桌上的小架子里取了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给我梳头。
梳完了,他拿镜子递给我看,问我:“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抹个发胶,立体一点?”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再看看我身后的他,冒昧地问他:除了永龄姐,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过某个人,想忘又一直忘不掉?
轶两手握着梳子,垂目,像是在诉说一段尘封多年的往事:“嗯,是喜欢过一个很成功很优秀的人,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比我事业有成得多得多。”
我:是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其实你也很优秀。
轶微微一笑:“我再优秀,这辈子也不可能超过……”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他的手机来电铃声响了,是徒弟王思娴打的电话,问在不在学校,想过来找他抱狗回家。
轶知道我不喜欢别人找进屋来打搅,对王思娴说:“我和阿允早上要去逛超市,下午吧,下午我给你送过去。你住哪,在宿舍还是外面?嗯……凤祥公寓是吗?好,下午三点在家是吧,我到时候再给你送过去。”
在外人面前,轶习惯称我为“阿允”,照顾我就好像照顾亲弟弟一样无微不至,私下,多半还是唤我“琼琚”。
“走吧,咱们逛街去。”轶锁了门,拿着车钥匙,像哄小孩儿似的满面笑容地对我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