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嫌弃我
苻清予把头低得更深,叹了一口气,说:“在我房间,床上。”
我立刻起身去了房间,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血腥味,晃眼望去,苻清予的枕头丶床单丶被褥上血迹斑斑,骇人得很,好像案发现场。
我后退一步,转头看向苻清予,从我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苻清予腰侧的白衣服染红了一大片,往外渗着深红色的血,已经渗到沙发上了。
我打了个哆嗦,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几秒钟后跑了过去,拽着他的胳膊,着急忙慌地道:“走,去医院!”
苻清予坐着不动,缓缓说道:“你走吧,快走。”
我当然不会走,也不敢走,走了就是见死不救。
我努力思考苻清予为什么会突然自残的原因,一遍遍过滤又一遍遍自我否认,最后将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
我是护工,看护不周,所以他有的是机会动手。
“对不起……我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你跟我去医院吧。你这样……你爹要是知道了问起来……我……我……”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拖起来,将他的手搭在我肩上,扶着他下了楼。
这一次,他很配合。
打车去医院,我心急如焚地挂急诊,他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等;医生给他缝针上药包扎,他一声不吭,换我坐在急诊室的外面如坐针毡。
经过漫长的等待后,护士将他连同移动病床推到普通大众病房。里面有老人,有小孩,有人哭,也有人笑。我拿着病历本讷地走到他旁边,提起来的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
“没伤到要害,不用担心。”我刚坐下,他忽然偏过头说了一句。
我低着头,把病历本放在他枕边,支吾说:“我知道……我,我刚刚看到了……”
他抿着嘴笑了笑,说:“刚刚医生问我,说是谁伤的我,我说是自己。医生不信,说是你伤的我……还想报警……被我劝住了……”
我“嗯”了一声,不说话。
他合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医生还问我,你是谁,是我同学,还是我朋友。我说不是,是送我就医的,好心的哥哥。”
我鼻尖发酸,却还要自嘲地笑上一笑,然后扭开头看着别处。
“35和36号,可以去拿药了。”一个护士走进来通知道。
离得较近的两张床的家属走了四五个,病房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苻清予不睡觉,盯着头顶的医用输液袋看了许久,娇气地说:“哥哥,我好想回家。”
我“嗯”了一声,说:“等它滴完了就走。”
他又说:“哥哥,我想吃苹果。”
我“嗯”了一声,说:“我去买。”
下楼,离开医院,走在炙热的阳光下,看着人海如潮,听着汽车的嘶鸣声,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总算找到一家水果店,买完苹果付了钱,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下午两点了,我直接转了五百块给堂婶。
等我一步步朝圣一样走回医院,找到病房,苻清予已经不见了,病历本掉在了地上。我问护士他去哪了,护士说不知道,我问隔壁床的老人和小孩,都说没注意。
我像个丢了孩子的父母,提着一袋苹果在医院楼上楼下找了一圈,一开始还抱一丝希望,后来找不到人,希望和动力也被踩在了脚下,一点点碾成了粉末。
我彻底放弃了寻找,打车回了凤祥公寓。
收拾东西走人,这是我临时想出来的退路,但当我走到门口,拿钥匙开门,看到屋里安然无恙戴着口罩猫在沙发睡觉的人,一肚子的闷气刹时泄了大半。
“洗好了,吃吧。”我按捺住想质问他的怒气,将苹果削了皮,切成橘子一样的小块,摆在盘子里盛给他。
苻清予是早就醒了的,他的睡眠很浅,稍微有一点动静,闭上的眼睛就会动。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苻清予的声音很沙哑,摘下口罩后,嘴唇是发白的,好像沙漠里失水过多的行人。
“医院附近没有水果店。”我说。
“只有苹果吗”他用牙签扎了一块苹果放在嘴里,盯着盘子皱眉。
我说:“你不是想吃苹果吗?”
苻清予扁嘴:“别的我也想吃,哥哥可以多买几个。”
我无语,拿着钥匙和手机出了门。用最快的速度下楼直奔最近的那家水果店,一口气买了十来种应季的水果。然后顶着烈日跑回家,洗干净剥皮削皮去壳切块……
看着苻清予像个被人宠疯了的小孩子在那挑来捡去,最后还不是将所有水果吃进肚子——我觉得我的耐性和脾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床单,枕套,被子等都沾了血,不好洗,泡了一个下午,最后买了块强力去污的肥皂,总算搓干净了。
苻清予见我在清洗衣服,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我狠狠地瞅他一眼,说:“不用了,你一边玩去吧。”
苻清予弯下身,低头轻声说:“哥哥,对不起,别生气了。”
我鸡皮疙瘩掉一地,垮着脸瞪他:“有个人啊,一天天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捅自己,你说拿他怎么办”
苻清予敛了笑,不悦地说:“谁让你拍我的照片,拿给别人。”这个别人只有一个,就是他爹。
我翻了个白眼:“那真是对不起了,我拿的是你爹的钱,总得虚虚实实,汇报一点进展。”
苻清予直起身:“我跟白永龄,只是普通朋友。高一参加奥数训练营,认识的。”
我“哦”了一声,似乎所有的怀疑因子都烟消云散了。
苻清予:“狗是顾小龙的堂哥,顾轶送白永龄的,白永龄不喜欢狗,转卖给了顾小龙。”
我把手泡在盆子里,仰头叹气:“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
“我是怕你,从顾轶那里,听了些什么,怀疑我说的,是假话。”苻清予的声音有些颤抖。
原来他比我还敏感,我长舒一口气,说:“顾轶没有说你跟白永龄的事,说的是你跟邓韬。”
苻清予脸色微变,紧盯着我:“是不是,说我是同,同性恋,和邓韬有段时间,走得近”
“这倒是没有,只是说你们谈过恋爱。”我点头,忍着笑和盘托出。
苻清予:“你信了”
我:“一半一半。”
苻清予的脸有点红,擡手拧着鼻子上的口罩,侧过脸没有说话。
我试探性地说:“我记得有个哲学家叫黑格尔,他说存在即是合理的。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标签,但不是每个人都宽容大度,心存偏见是难免的。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一辈子就这么长。今天见到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没了呢。”
我承认这句话有灌心灵鸡汤的嫌疑,说出来以后自己都觉得肉麻。
苻清予听没听进去另说,长时间的沉默倒是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那个,菜没了,我去买菜。”苻清予回客厅沙发上躺着,我独自一个人晾完了床单丶被套和枕套,拿着钥匙出门前,礼貌性地跟他说了一嘴——他要是不在客厅,我都懒得说。
“我……我也去吧。”他说。
“不用,要啥我帮你买。”我站住,等着他开口。
他从兜里拿出个一次性口罩戴上,说:“我出去走走,不买啥。”
我:“你那儿……不疼了吗?”
他低着头:“你不说,我不觉得疼,你一说,我就难过。”
我心直口快地说:“难过就在家待着吧,我走了。”
言毕,打开门,人还没走出去,就被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
我吓了一跳,浑身僵硬,极力想挣脱他,但是顾虑到他腰上的伤,不敢做出太大的反抗动作。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跟我在一个房间待着。”他哭了,哭得很大声,呼出来的热气混着泪水落在我的后颈皮肤上。
我故作镇定的说:“没有,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嫌弃你。”其实心里的抵触情绪还是在的,尤其是他现在抱着我说这种话,很膈应,也很莫名其妙。
他哭哭啼啼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的……你从前天开始就嫌弃我了……我叮嘱你早点回来,但是你没有……去买苹果也是一样……我等了你三个多小时……你都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去买苹果的路是有点长,但我确实是故意磨蹭的,只能暗自挣扎:“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他抱着不撒手,只是抽抽噎噎地哭,哭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要不你给你爹打个电话吧,跟他说清楚,问他同不同意。”我魔怔了,伸手点了点他冰凉的手指,说。
他小声问:“同意什么”
“你现在抱着我,心里在想什么,自己清楚。”我是疯了才会这么说。
苻清予明白什么意思了,不哭了,松手了,安静了。
我慌了,拿着钥匙,忙不叠地溜了。
走路去超市的路上,我整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脸和耳朵都是热的——一方面因为苻清予依赖我感到开心,一方面又因为苻清予突变的性格感到压力山大。
我要是真和他发展成那种见不得光的关系,以后铁定是个大麻烦。
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能让他知难而退,我还是挺满意的。即所谓既不违背自己的意愿,也不耽误自己的学业。
最好的结局我已经想好了,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能够早日自愈,遇到他真正喜欢的人,不会因一时的冲动付出影响继承家业的代价。而我,伏小做低讨好他,等毕业了有工作了硬气了,那就两不相干了。
我走进超市,一边买菜,一边佩服自己的冷静。然而,很快就被现实打脸了,沈医生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来了。
我预感到情况不妙,匆匆付完款,拎着菜走到马路边,接了电话。
“龚铭允,顾总给我打电话了。”沈医生的说话声还是那么冷,不带一丝感情。
“好的,谢谢沈医生通知。”我心如擂鼓,紧紧地握着手机,最坏的结果就是解雇,学费等撑过军训再想办法吧。
“没发生关系吧?”沈医生问。
我笑:“我只对女的感兴趣。”
沈医生挂了电话。
我长舒了一口气,点开微信,打算将银行卡里现有的钱一次性转给顾总,然而系统提示不能转,单笔限额5万。
我无语,分几笔转账给顾总,结果累计总计限额还是5万。靠,连转完立马删的机会都没有。
顾老爷子倒是沉得住气,半天没动静。
我手贱回了个“老板,对不起”的表情包过去。
两秒钟过后,顾老爷子回了我一个熊猫在上吊呼喊“帮我踢一下板凳”的表情包。
我回了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
顾老爷子回了一个“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的熊猫头。
我回“儿子还是好儿子,就是欠收拾”的表情包。
顾老爷子回了一个“这孩子……我头都大了”的熊猫头。
我回了一个“算了……我心态超好”的熊猫头。
顾老爷子回了一个“你知不知道你说出这句话让我伤心”的熊猫头。
我笑着回了一个“这个爹也不大称职”的熊猫头。
顾老爷子隔了几秒钟,回了一个“小可爱,给俺儿子一个机会好吗”的熊猫头。
我愣住了,回复“汝之智,恐有障”。
顾老爷子回复“儿子说和你在一起,真的超幸福的”。
我回“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墙都不服就服你”。
顾老爷子回“你可以敷衍地爱下我儿子吗”。
我:“……”
顾老爷子又让我给他踢板凳了,我没回。
我提着菜走到凤祥公寓楼下,内心深处是拒绝往上爬的,很想把菜扔一楼的垃圾桶。
正当我陷入纠结中,为该不该一走了之左右摇摆的时候,想到了在北京读书的“林妹妹”林彧君。
她比我聪明,一定知道怎么做抉择才是稳妥的。
我很快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她,原话是这样的:师傅,我遇到一个人,他跟我表白,请问我该怎么办
我想按她之前的性子,大概率会让我从心所欲看着办,没想到她直接给我打了一个视频。
我心里一激灵,抖着手点了同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