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酒了
“你的行李箱呢?”走到教学楼的拐角,顾轶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问我。
我低头正在想中午吃什么呢,闻言吓了一跳,倒退两步,隔开一段距离,说:“我不住校,我在外租了房。”决定就在一瞬间,我真佩服我自己。
顾轶挑眉,翻脸跟翻书似的,秒变冰山脸:“虽然院里以自愿住校为原则,但你报的临床医学课业繁重,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是在外面比较方便……”
我话还没说完呢,顾轶铁着脸道:“你别以为咱们学校是一般的三流大学。这是医学院,很重视学生体能。按照往年惯例,等这个星期迎新晚会一过,新生都会被安排进入军训基地开啓封闭式训练。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住校外,因为其他原因赶不上……或者是错过军训是会被扣学分的。”
我没曾想到会去校外军训,一时心乱如麻,尴尬地笑笑,问:“那请问顾博导,军训大概是多久?”
顾轶看了一眼腕表,说:“25天。”
我两眼一抹黑,靠,比高中多了整整十天!
高一在学校足球场军训完了晒脱我一层皮已经是噩梦,现在偶尔想起那个魔鬼教官还心有馀悸,要是去军训基地训练那还要不要人活了。
“怎么,你怕了?”顾轶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边走边说。
我故作轻松地道:“顾博导见笑了,我乡下来的,这点苦都吃不了,我还读什么书。”
顾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猜他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穿的那件崭新的短袖和脚上的新球鞋——苻清予买的,充分印证了“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
顾轶轻笑一声,又转过身去。
“顾教授又带新人呐!”
刚进政教办公楼的公用办公室。便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从堆积如山的桌案上擡起头来,一脸疲色地瞅着我俩。
瞧他那副满脸绯红刚睡醒的样子,昨晚绝对是跟酒友拼酒熬了大夜。
“新人不都是从你这里出来的,你看这个人像是你教过的吗?”顾轶两手撑在书案上,俯视那个男人,“我只是个帮忙带路的。”说着又看了我一眼说,“这是你这一届的辅导员。”
导员揉了揉眼睛,上下打量着我,说:“你是来报到的?”
我说是。
导员的身子往后面的椅背一靠,双手抱臂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道:“同学你逗我呢,今天几号了,这么晚才来报名?你咋不等军训了再来报名?”
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我梦回高中。当时的班主任也是这个样子,每次班上举行活动必须提前一小时到场,要是没来就是一通臭骂或是电话轰炸。
明明发的通知单上写了时间,提前半小时已经足够了,这老师就非得搞这死出,不提前一小时来就含沙影射说我们这些当学生的不尊重老师,不积极,态度不好……靠,既然这样,那还发什么通知给我们签名,直接在通知上明确让学生提前一小时不行吗?
我面无表情地道:“我是按通知的时间来报到的,没有人告诉我最后一天来报名不可以。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我只能找校长了。正好我关注了韩校长的微博,有韩校长的邮箱……”
“得得得,身份证和照片之类的资料拿过来,我这就给你报名。”导员一下子没了气性,坐得端端正正,跟银行的公职人员有得一拼。
办完手续,我正拿手机扫码交学费,导员连忙阻止我道:“你先别急,咱学校有规定,过了军训才收学费。现在只需要交一个月的夥食费和住宿费。没过军训的,就当是免费进大学来体验生活了。”
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他擡眸看了顾轶一眼,顾轶看着腕表上的指针,板着脸,解释道:“确实是这样,我说过,咱们学院对医学生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每年都有很多学生撑不过军训,自愿转学或弃学的。”
导员点点头,认真道:“对,顾教授说得没错。要是你能通过军训,学校会无条件减免百分之十的学费。”说着又递给我一张入住宿舍的排单表,道,“咱们临床专业的宿舍已经满员了,你只能跟护理学专业的住一起了。”
我看着排单表,摇摇头道:“我不住宿舍,我走读。”
导员叹气说:“同学,你要想好啊,这附近的租金很贵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往后很难申请的。”
顾轶:“随他吧,能不能过军训这一关还很难说呢。每年军训都会刷下一大片人。他要是真过了,宿舍有的是,想住单间也可以申请。”
听听这福利待遇,简直是我梦中情校。要是我现在没有兼职,分分钟想住进来。可惜啊,我要是没工资,也没底气进来报名了。
办完入学手续后,导员继续趴着睡觉。顾轶与我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谢谢你。”走到岔路口,我低了低头,真诚地表达了感谢。
“你住哪?”顾轶两手搁在腹部端着,像个老干部在问话。
我寻思问这干嘛呢,随口道:“街上。”
顾轶很绅士地从兜里拿出一把车钥匙,笑着说:“我正好要出校门,顺道送你吧。”
我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节奏,心想这人到底是记得我们之前见过还是不记得呢。转念又一想,他刚才一直在看表,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不麻烦顾博导了,我走路回去就行。”我说。
“我的车就在前面。”顾轶摁车钥匙开了锁,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顾小龙和你读的同一个高中,你应该知道他吧。如果方便的话,跟我上车,我有话想问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像个囚犯似的手上自动给自己加了无形的手铐,跟他上了车。
然而,等我上了车,顾意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问。他载着我去了一家餐厅——“荷塘月色”,名字取得很小清新,装潢却很奢华豪气,属于宰人不见血的类型。
不用说,在里面吃饭的人非富即贵,消费必定也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
但是既然是别人让我来的,我也懒得摆姿态,欣欣然跟顾轶走了进去,七弯八拐进了一间包厢,见里面坐着两个打扮精致的美女。
美女一号见到顾轶便热情地起身打招呼,说什么“师兄,这么晚才来,我想死你了”之类的腻歪话。美女二号则一脸害羞地坐在那里,显得相当拘束——但她的拘束和穿着打扮都是装的,我一眼就能认出她是顾小龙的女朋友王思娴。
我把书包放下来,搁在膝上抱着入座,目光放空,想象着接下来会吃什么样的大餐。
“师兄,来,跟你介绍下,这是我妹妹。”美女一号目光灼灼地望着顾轶,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原以为你跟之前那两次一样放鸽子,所以带了她来……”
顾轶笑着坐在我旁边,从怀里掏出一部爆屏的手机,一边翻相册一边说:“哪能呢,事不过三。之前实在是太忙了,没办法。”
“那现在呢,还是忙吗?”美女一号看着顾轶的手机,笑眯眯地说,“这是谁的手机?”
“我堂弟小龙的。”顾轶的目光里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哀伤。
美女一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坐到她妹妹王思娴身边去了。
正好这时服务员拿着菜单来了,问点什么餐。顾轶说了一句“随便”,低头只顾着翻手机相册里的照片。
美女一号则笑着点了她喜欢的菜,转头问我吃什么。我扫了一眼,拿出手机看新闻,说:“有小龙虾和鱿鱼须吗?有的话给我来两大份,麻辣的,谢谢!”
美女一号嗤笑一声:“小哥,你可真有意思。”
我说:“过奖。”
美女一号呵呵笑了笑,把目光投向顾轶,说:“顾哥他人很好吧,还带徒弟出来吃饭。”
我微笑着说:“我是新生,不是研究生丶硕士生,还没拜入他门下呢。”
美女一号看了一眼她妹妹王思娴,说:“哦哦,那你跟我妹妹一届的,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我说:“杏林一中。”
美女一号一脸浮夸的惊讶,说:“那可太巧了,我妹妹也是杏林一中的。你们可以……”
“喂,这张照片上的人,认识吗?”顾轶打断了美女一号的问话,把爆屏手机放在我眼前,指着上面的人,“跟你一个班的。”
我哂笑:“顾博导,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之前在凤祥公寓见过面的,你还找我要过房间钥匙,你不会忘了吧?”
顾轶似乎受到了惊吓,瞪大眼睛看着我——准确来说是看我的衣服和手机,脱口道:“你是帮小龙打扫房间整理衣物的那个护工?”
唾沫星子都溅我脸上了,我默默地扭开半边身,说:“是,我就是那个护工。”顿了顿,我又说,“听说顾小龙的尸体已经火化了。你现在找我认这张照片又有什么用,邓韬的为人我很清楚,他跟那些带头欺负顾小龙的人不是一夥的,你别搞错调查方向了。”
顾轶盯着我笑:“你似乎很相信你这个同桌。”
我说:“一个村,知根知底的,你说呢?”
顾轶呛住了,急需找回面子,瞥了一眼做在一旁聊天说笑的姐妹俩,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师妹,其实我跟你妹妹在刑警支队见过很多次面。你妹妹没跟你说过吧,微博上被骂上热搜的‘奶味小软糖’就是她,他就是小龙的女朋友。”——就他这情商能当博导,我在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美女一号——即师妹的瞳孔放大,错愕地看着她妹妹王思娴:“他说的……你跟顾小龙……你们……是不是真的?”
“不是……我没有,姐,你相信我,我跟顾小龙没有,不是那种关系……”王思娴支支吾吾狡辩道。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了王思娴的脸上,师妹暴跳如雷地瞅着王思娴:“你等着吧,老妈知道了要你命。”
王思娴歪着头,捂着脸霍地站起身,抖着肩膀用怨毒的眼神睨着顾轶。
“失陪了,师兄,我有点事,先回去了。”师妹握着手机起身,拽着王思娴的手往外拖,声音尖利,“走,跟我回家!”
“顾轶,我跟顾小龙啥也没发生……你那天看到的,不是真的。”王思娴恨恨地看着顾轶,极不情愿地跟她姐姐出去了。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顾轶视若无睹,收起桌上的手机,扬起嘴角看着我笑,“希望你同桌跟她一样嘴硬。”
我说:“他现在在北京,你有本事去找他啊。”
顾轶说:“他只是个帮凶,警察都没查他头上,我干嘛那么费心巴力地找他。”
我哂笑:“所以你找我的目的就是认一张照片?”
顾轶一脸凝重,低声道:“小龙的遗书里提到了一段视频。拍视频的几个人已经认罪伏法了,底片也被清干净了。但是最近暗网上流出了一部分没发过的视频,那只有一个可能,还有人逍遥法外。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你的同桌邓韬。”
我不知道顾轶这么说的用意何在,漠不关心地道:“管他是谁,毕业了,就跟我没关系了。”
我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在学校除了对“林妹妹”和邓韬比较熟,其他人我压根不来往,也没心思去结交。毕业后一段时间不联系,我也就很快忘了。
顾轶闻言怔了怔,盯着我:“我听别人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话让我很受用,但从顾轶口中说出来很不中听,我说:“顾博导,你有话就直说吧,我也是很忙的。”
顾轶面色深沉:“跟小龙合租的那个神经病,你见过没?”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人,德不配位,外表一团锦绣,内心极度阴暗,白瞎了他这样好的外貌资质。
我对“神经病”三个字很敏感,瞥了他一眼,说:“顾博导跟苻清予有仇吗?”
“看来你见过他。”顾轶也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如果不是他,小龙或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嘴上挂着虚伪的笑,说:“愿闻其详。”内心:他妈的菜能不能快点上,老子想赶紧吃完了走人。
顾轶:“你就不好奇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心说“原来你知道他俩是同母异父的关系啊”,嘴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啥关系,一个班的学神和学霸?”
顾轶说:“站在小龙的角度来说,是好朋友,但换在苻清予的角度,不是。”
我打着哈哈说:“哦,我猜错了。”
顾轶低声说:“他们班上一直有一个流言,说苻清予是gay,也就是同性恋,你知道吗?”
我轻咳两声,说:“哦,我不是他们班的,没听过。”
顾轶紧盯着我说:“不光是他们班,是你们杏林一中大部分的学生都知道……”
一语未尽,服务员推门进来了,一道接着一道上菜。我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
服务员上完菜,顾轶点了几瓶酒,亲手倒了满满一杯递给我,我见他那么客气,面子里子总得给一个,于是伸双手接了。
顾轶见我接了酒,与他碰杯,话匣子又打开了,问我:“邓韬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跟小龙的事?”
直觉告诉我,他话里有话。我往日经常去村里吃红白喜事的酒,酒量也还不错,于是边喝酒边说:“我天天忙着上课刷题,没有时间跟他们混,也不关心他们的事。我只知道邓韬跟苻清予曾经走得比较近。”
最后一句话是我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明显感觉到顾轶想套我的话,而我,也很想套他的话。
顾轶默了默,倚着靠背点了一支烟,他抽烟的样子优雅得像英国电视剧里穿燕尾服的伯爵,眼神却飘忽不定,说出口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如果我告诉你,按我看到的听到的推测,邓韬跟苻清予曾经有过一段,但后来因为小龙写的匿名举报信,两人分了。邓韬私心偏向苻清予,为了报复小龙,花钱找人整了小龙,逼他拍了不雅视频,你信吗?”
空气突然凝固了,顾轶说这话的语气带着七八分的笃定,让我心态崩盘,却仍旧不想听他一面之词。
我坚信邓韬不会骗我,他喜欢的是林妹妹。同时我也不相信苻清予会跟邓韬有什么……我完全无法将他们两个想在一起。
“首先,你的逻辑就不对。”我举杯消愁入腹,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露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咸淡的笑容,说,“既然是匿名举报信,你怎么会知道是谁写的,换句话说,为什么一定就是顾小龙写的,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其次,我在学校从来没听说过苻清予跟邓韬之间传出什么事。警察都查不出来的事,你还操什么心呢。”
“我伯父就小龙一个儿子,小龙不在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顾轶的声音突然高了十来个分贝,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激动。
“那不是更好吗,等你伯父老了,他手里的産业就都是你的了。我要是你,做梦都要笑醒。”我喝干了酒,戴上一次性手套摘虾壳。
顾轶似乎很不认同我的话,面容表现得很忧愁。可我从他的眼神中隐隐看到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深不可测的欲望。
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站在权力的顶峰,越走越远,然后名利双丰收。顾轶或许就是这类人,他在我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殊不知,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说什么我都认真听着,转头就奔洗手间吐了,吐完也忘了个干干净净。
饭罢,我婉言谢绝顾轶所谓的同程顺路,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凤祥公寓。
夜晚的风凉丝丝地刮在脸上,我低头默默走了好一阵,看着街灯一盏盏亮起,行人来去匆匆,脸上愈发火辣辣的,燥热得很。
我没喝醉,凤祥公寓就在不远处,我却没有一丝想回去的念头。
我承认自己口是心非,说不关心邓韬是假的,不希望邓韬跟苻清予或者顾小龙有牵扯是真的。
可因为顾轶的一番话,我做不到完全相信邓韬了,我觉得邓韬很陌生,我甚至联想到那晚上苻清予撒的谎,或许他就是去送即将去北京的邓韬也不一定……
我不敢往下想,只能努力把自己摘出来,不断地暗示自己,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要好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话虽如此,等我爬上楼,开门进了房间,看到地上堆放的餐盒,看到沙发上抱着手机玩暴力游戏的人,我的责任心又拾掇了起来。
“你吃完晚饭了?”我站在门口,扶着墙问。
苻清予“嗯”了一声,脸藏在口罩里,看不出表情,眼睛倒是跟林子里的小鹿似的,明润灵动,让人心疼。
“你呢”他望着我,问。
我“嗯”了一声,费力地走过去,把书包从肩上拽下来扔在沙发上,低头收拾地上的垃圾。
出门倒完垃圾回客厅,拖地,擦桌子上的烟灰,一气呵成,目不斜视。末了,我拧着一根将断未断的精神气抓起书包转身回房,准备倒头就睡。
“你喝酒了?”我转身没走两步,苻清予突然问了一句,声音很低,有几分责怪的意味。
“嗯,加了个动漫社团,搞聚会,人很多,所以回来晚了,抱歉。”没来由地就想撒谎,好像这样说会减少晚归的负罪感。
“你明天,早点回来。”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背对他点点头:“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