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钩残月悬在枝间,将斑驳的树影投在青砖地上。
夜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梧桐叶,沙沙作响地拍打着窗棂。烛火被穿堂风扯得忽明忽暗,在李愚瘦削的面庞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不像,此事极为隐秘,马嗣勋断不会泄露分毫。”
说罢,李愚不确定地紧蹙眉头,指尖轻轻叩击案几,脑海中浮现出与敬翔会面时的种种细节。忽而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搁下,琥珀色的茶汤泼洒而出,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暗色。
“那敬翔怕是为着朱友珪的事而来,是要告诫你,莫要再意气用事,免得触怒了”话语未尽,他刻意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朱温!”
李愚素来不屑朱全忠的所作所为,当年也正是因为朱全忠大肆杀戮天子近臣,图谋不轨,他才辞官避难太行山。
在他眼中,朱全忠只是一个弑君的乱臣贼子,怎配得上天子亲赐的“全忠”二字?说出这个名字时,茶杯里的茶汤也随之泼在地上,茶水很快便渗入地缝,只留下一片阴痕。
“多半如此…”沈烈将今日军营见闻娓娓道来,说到朱温抚他肩膀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肩。
“嗯!”
李愚凝神倾听,不时颔首:“敬翔此人”他提起红泥小炉上的铜壶,水汽在火光中蒸腾:“对朱温倒是忠心耿耿,他既看重你,想必是要为朱温网罗人才。”
“先生觉得,若攻下沧州”
沈烈话未说完,李愚已摇头轻笑。
“你是想说义昌军节度使一职?”
摇头间,他斟茶的手势依旧优雅如行云流水:“烈哥儿,我说话你莫怪,你还太年轻,资历尚浅,不够资格统辖义昌军镇。”
茶香氤氲中,李愚眼中闪着睿智的光:“依我看来,他最多能让你做个副将辅佐新帅,又或是调往他处。”
忽而,他却话锋一转:“不过”
沈烈问:“不过什么?”
李愚意味深长地摩挲着茶杯边沿,继而笑道:“事无绝对,若敬翔力荐,或许会有三分可能,权当是历练,如此也未尝不可。”
沈烈掸了掸云纹袖口,笑意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其实也无所谓,大不了继续当我的长芦县令,贩我的私盐,待积蓄足够,我便将效节军扩充数倍”
“糊涂!”
茶杯与案几相击发出的声响打断了沈烈的话。
李愚目光如电地望着沈烈:“朱温容你养兵贩盐,只因沧州尚在他人之手,你只是一颗楔入沧州的钉子,只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待他鲸吞河北,怎么可能还允许你如此做?”
说着,他忽然压低声音,无奈地摇了摇头:“届时莫说扩军,只怕效节军都要被收编,眼下大军围城,效节军并不在用兵之列,这就说明朱温另有打算,怕是会调出城。”
“唉…”
沈烈转头望向窗外的月色,轻叹一声,随后沉默良久,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响起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我岂能不知?”
沈烈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茶杯边缘:“连城防都不让效节军插手,足以说明他的戒备之心。”
朱全忠入城后,命人全面接管长芦城的城防,同时命效节军留在营中待令,而且王晏球所领的厅子都就驻扎在旋军营坊,对效节军形同监视。
“烈哥儿,恕我直言,有些事情不应多想,想多了反倒会招惹祸事,当下不如抽身而走,如此倒能保住对效节军的掌控。”说着,李愚一笑,喝了一口茶:“其实,你已经有这个打算,否则也不会搬空府库。”
沈烈无奈地点头:“确实如此,但不知怎么个走法?”
“两条路…”
李愚略微沉吟,起身找来一张舆图,羊皮卷轴在案几上铺开时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他指点在平州所在的位置:“盈华堂的人送回消息,说平州有兵马出城,应该是刘守光领兵回援…”
盈华堂是罗府的商号,归罗月华掌管,大掌柜是廖通。沈烈坐稳长芦后,跟罗月华商量,打算利用盈华堂在各处设立的铺子作为收集情报的手段,这些情报包括各地军情与商业信息,罗月华同意了这个建议,让廖通直接听命沈烈的安排,沈烈又把这件事情委托给了李愚。
说话间,李愚将手指划过舆图上蜿蜒的蓝线,恰如一道刀疤剖开河北大地,指向蓟城:“据我所知,刘守光被其父赶到平州后,在那里聚了不少兵力,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胡骑,如果他用胡骑撕开李思安围攻蓟城的军阵,李思安必败,所以你可以向朱温主动请战。”
“啊?你让我主动请战?”
沈烈露出迟疑的眼神:“这不是让效节军主动寻死吗?”
李愚笑着摇头,摁在舆图上的手指迅速划到另一处:“不是硬碰硬,而是用计挡住刘守光,之前就曾说过此法。”
“潮河?”沈烈俯身细看,问道:“你是说用潮水淹粮道之法,封死刘守光进入幽州的路?”
李愚再次摇头,眼中竟然闪现几分寒意:“不是不让他进幽州,而是让他不能绕过李思安入蓟城,要让他跟李思安拼命。”
沈烈更加不解:“刚才你说李思安恐怕抵不过刘守光的胡骑,所以咱们要水淹粮道,怎么又让他跟李思安拼命?”
“哈哈!”
李愚笑了起来,将手指又点在舆图的一个位置,说道:“若李思安不败,如何能显出你的力挽狂澜?我们可以在驻跸台等着李思安的溃军,届时收拢溃军反杀回蓟城。”
“再与刘守光拼命?”
“不,就算你找刘守光拼命,恐怕他都不会如你所愿。”
“那是为何?”
“因为刘家父子皆是长了一颗豺狼心。”
说着,李愚反问沈烈:“你以为刘守光是想救援蓟城吗?”
不等沈烈回答,李愚摇头道:“绝非如此,我猜他定是想夺权,而夺权的首要就是占据蓟城,他不会傻到拼光自己的兵马,只要进入蓟城,他会主动向朱温示好臣服。”
“然后呢?”
“然后…”
李愚冷笑:“他会攻打大安山,驱逐他父亲刘仁恭,自己坐上卢龙军节度使的位置。”
沈烈缓缓点头:“也就是说,我们先水淹一下刘守光,然后等李思安溃败后,再收拢残兵攻到蓟城下装装样子,等待刘守光的主动求和,如此也就白捡一个不伤分毫的战功,是吧?”
“没错!”
“那第二条路呢?是什么?”
“潞州!”
“潞州?为何是那里?”
“为何?哈哈…”
李愚再次笑了起来:“从朱温眼下的布局来看,他最想要就是引出李克用的河东军,然后以潞州为支撑,全力进攻河东,并封堵出河东救援之兵的退路。”
沈烈盯着舆图,认同地点了点头。
李愚继续道:“此计可谓毒辣,一旦李克用中计,河东不保,但百密终有一疏,我判定朱温会忽略一个潜在的危险。”
沈烈不解:“什么危险?”
李愚一笑:“驻守潞州的昭义节度使,丁会。”
“丁会?”
“就是他,他应该就是朱温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
就在沈烈细想这句话的时候,李愚突然冒出一句话让他错愕。
“烈哥儿,你不能娶罗月华!”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