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人,连带着百十辆大车,绵延两三里的队伍中。
朱灵儿骑在一匹温驯小马上,头戴一顶幂篱,身上套着一副鲜红而精致的皮甲,驻足遥望。
烈日灼灼,长途骑行,让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红扑扑的小脸上,布满汗水。
“小灵儿,慌慌张张的,莫要惊了伯母,有你兄长在,新平附近哪会有什么贼人。”
赵鸢拨开帷帽前的细纱,向前张望一眼,队伍最前方,姜瑾已经带了十多骑策马前出。
随即放下心来,驱马靠近一辆带篷的马车,嘴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知道,有阿瑜在,新平郡根本不会有不长眼的匪类,敢劫天水来的车队。
“伯母,前面十多里就是新平大营,看前面的烟尘,应该是郎君前来迎接您了。”
姜母四十多岁,在这个时代已经能算得上是老人,虽然一路颠簸,但精神尚足,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披轻甲,腰挎宝剑的准儿媳,温柔地笑了笑,说道:“阿鸢,外面日头大,你还是进车来吧,几千秦州男儿,哪里要你来一路张罗。”
也不知是酷暑,还是姜母的目光,抑或是即将到达的新平,帷帽之下,赵鸢的面色多了几分红润。
“伯母您知道的,天水姜氏大半的家业,还有秦州竹纸半年的产出,都在队伍中了,小女实在放心不下……”
姜母闻言,脸上的温柔笑意,藏都藏不住,双眼都弯了起来。
“你呀,也是个劳碌性子,”随即将水囊递了过去,“快饮些茶水,这是按照阿瑜的法子炒制的绿茶,正好解暑。”
赵鸢接过,含笑点头,也不知姜母是如何保存的,酷暑之下,茶水竟然有一丝清凉甘甜之感。
“快擦擦汗,”姜母又递上手巾,“阿瑜既然来了,就在前面扩宽处停车吧。”
姜母对这个准儿媳,可谓是十分满意。
样貌家世各个不差,又是知根知底,虽然性子跳脱了些,喜爱舞刀弄枪,但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姜母自然也不会嫌弃,以前,她哪里敢做此奢望呢。
姜瑜从从军之前,只是姜氏千百族人中并不特别起眼的子弟,因为父亲早亡的缘故,孤儿寡母虽然不至于受人欺凌,但也说不上什么话,抢不到什么资源,姜瑜自然也不受族中重视,姜母拼着自己亡夫最后的余荫,厚着脸皮送姜瑜到赵盛之处求学,却又哪里敢图谋人家的女儿呢。
现在好了,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真是一对璧人。
远处一阵兵甲之声,又打断了姜母的思绪,哎,就是儿子这永远打不完的仗,实在让人心忧。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自己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打了那么多的仗,一个又一个惆怅难眠的夜啊。
“母亲!”
姜瑜跳下战马,三两步跑到马车前。
“二兄!”
“灵儿!”
朱墩与朱灵儿两兄妹,也抱作一团。
“傻小子,还不快看看阿鸢,几百里的路途,一个女儿家,都没卸过甲!”
“阿鸢……”
姜瑜转向帷帽之下那张布满汉水的细嫩面庞,那满含秋水的眼神,那如星汉一般灿烂的双眸,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所有的话,也就在这一声呼唤之中了。
“阿瑜,秦州所有……”
“不要多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都统在营中等候,沐浴休憩之后,再细细说,咱们能说上好些时日。”
说罢,弯腰抱起赵鸢,放在马背上,自己牵了马,也跳上马背,这一瞬间,姜瑜真的不想去打那劳什子的慕容氏。
“启程!大营之中,有好酒好肉,正等着为诸位接风洗尘!”
……
夜,远来之人都已安睡,中军大帐之中,只剩下赵盛之、姜宇二人。
“子居(姜宇字),老夫痴长你几岁,有话就直说了,汝觉得阿鸢如何,可为你姜氏妇?”
赵盛之语气之中,甚至有几分嗔罪之意。
姜宇略一思索,赶忙答道:“明远(赵盛之字)兄勿怪,是我姜氏无礼,天水至新平,数百里路途,多有山路难行,酷暑之下,数千大族子弟部众,又兼财帛钱粮,瑾儿毕竟年幼,一路之上,颇多仰仗令爱。
若所容貌家世,更是无可挑剔,阿瑜自幼丧父,吾常年在外,族中也并不重视,更是仰赖您教诲。
再说自去年出征开始,更是……
只是,阿瑜一直身在战场,东征西讨,少有闲暇之时,绝非可以怠慢令爱,还请赵兄勿要怪罪他。”
姜宇说到此处,也有些难为情了,婚嫁之事,让女方上赶着来说,作为姜瑜的长辈,本就理亏,再加上自淝水开始,姜氏给于姜瑜的帮助,真细细算起来,却是不如眼前的秦州刺史来得重,于是更加尴尬。
“我并不是在怪罪阿瑜,阿瑜在淝水救过我的性命,想当初,我军大败,一溃千里,阿瑜纠结了百十人,就敢冒死突破晋人军营,来营救我这个残废之人。
便是有天大的恩情,也还清了,倒是老夫欠他的,更不用说淝水之后……
说实话,老夫这个刺史,一大半都是阿瑜带人打出来的,秦州,我也只是替他看守罢了!
我怎么会怪罪阿瑜!
我真正怪罪的,是你们!是你们姜氏!
阿瑜闯下这样大的一番家业,你们姜氏从中有多少支持?就连你,前将军,都不肯前来襄助于他,三郡之事交由你手,你却扭扭捏捏,裹足不前,那苻坚对你有多大的恩惠?
要不是阿瑜派人前去,你怕不是早就死在长安城下了罢!
老夫就直说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些事情,在天水时,老夫便已经催着汝叔姜衡一一做过了,天下大乱之时,也不用请期,婚礼之事,可以一切从简,就在这军营之中,完婚如何?”
姜宇被骂的有些愧疚起来,轻声说道:“这……这怕是有些怠慢令爱了。”
赵盛之闻言大怒道:“我都不怕怠慢,你怕什么!
你我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须知枪箭无眼,依阿瑜的性子,现在还是每战为先,你就不怕阿瑜有个万一?”
“惭愧,惭愧,实在是,阿瑜本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以如今的威势,我如何做得了他的主。”
姜宇这个明睿之人,已经招架不住,连连败退。
“叔父要做什么主?”姜瑜巡营归来,推开帐门说道。
姜宇看了一眼还在生气的赵盛之,说道:“阿瑜,关于婚事,你到底是如何作想的?”
“婚事?”姜瑜一愣,看到赵盛之的模样,又赶忙补充道:“都统,婚姻大事,我本想战事稍停,再向您求亲。”
“战事?这关中的战事何时能停!慕容冲二十多万人马,一时半会如何能灭!你要让阿鸢等到何时!”
“是啊,进了关中,万一战事迁延,可就不是咱们能做主的,何不趁此时,就在新平,求娶刺史千金。”姜宇也适时开口劝慰,自从出仕以来,第一次让人把他逼到墙角。
这下姜瑜彻底愣住了,他是知道母亲有这种想法的,毕竟每一个父母都会如此作想,可新平连间像样的屋舍都没有,赵盛之就不怕委屈了自家女儿?
“天下大乱之时,何须那么多讲究,我赵盛之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我看这军营就很好,正好让将士们热闹一番。”
赵盛之为了催婚,看来是什么都不顾了。
“可伯母尚未……”
“汝回天水后,再行拜见即可。”
“如此,我需亲口询问阿鸢的想法。”
赵盛之终于点了点头,叔侄二人被逼得满头大汗,只互相看了一眼。
……
次日,二人说完正事以后,姜瑜拖拖拉拉,终于拖到夜幕降临,二人散步至泾水边,趁着夜色,姜瑜终于开口问道:
“阿鸢,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整天,赵鸢除了谈正事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她大概能猜测到父亲让他来新平的用意,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性格豪爽,可事到临头,还是害羞起来,于是背对着姜瑜,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姜瑜有没有看见。
“阿鸢,我是说,就在这新平军营,你我二人成婚,兵荒马乱的,却是委屈你了。”
男人么,只要突破了初时的扭捏,也就直接起来。
“阿瑜,你真想平这天下吗?”
赵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声发问。
“天下?自淝水始,我便见了太多的攻杀败亡,生灵涂炭,你看那边,原本是新平郡城,城中百姓少说也得数万,因为战事,现在成了废墟。
我不去打仗,关中已经乱了,总有一天也会波及到天水,到了那时,我又如何守护你……”
“我……我只怕跟不上你的步伐,去年此时,你还只是个少年,如今……如今我却有些够不到你了。”
赵鸢转身,仰头看着姜瑜面庞上,有些冷峻的疤痕。
“阿鸢,你我携手就是,我不会抛下你。”
“阿瑜……”
……
右将军姜瑜大婚的消息,短短几日,已经传遍三郡,三郡之内,有头有脸的部酋豪杰,闻讯后蜂拥而至,他们好些人求见姜瑜而不得,如今前来贺喜,姜瑜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吧。
更不用说军中将士,一个个喜气连天,仿佛比他们自己大婚还要高兴,忙上忙下,不到几天时间,把军营打扫得焕然一新,更是在中军新建了一座华丽大帐,军中所有的红绸、奢华之物,整的却是有点暴发户审美,被姜宇呵斥后,亲自设计,才算有些样子。
婚礼本为昏礼,古时于黄昏举行,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义,魏晋时一般有亲迎、却扇、交拜、同牢、合卺之礼。
倒也没有太多简化,只是迎亲的闺房,建在大营西南方,意喻故乡天水。
婚礼的整个筹备、规划工作都由赵焕与尹纬二人负责,自家主公的大婚,二人当然不敢有半分怠慢,虽然军营简陋,但精心设计之后,也办的十分妥帖。
交拜后,二人被送入新建的洞房大帐。
“阿鸢,真是委屈你了,大婚之时,我却还要答谢宾客。”
婚礼即成,却还没到亲热的时候,姜瑜无奈道。
“我……我可否同去?”
“好!我们同去。”
前走两步,姜瑜转身回来。
“阿鸢,我为你佩剑。”
说罢,亲手将那把他购自长安西市的汉剑,为赵鸢配上,自己也将环首刀悬于腰间,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走出大帐。
倒是让缩在帐外的几个将校吓了一跳。
夏日夜间也很清凉,赵焕直接在大营之中清出一片空地,燃起篝火,以安排晚宴。
一只又一只肥羊被简单炮制以后,加上烤架,一块又一块散着热气的胡饼被端上案来,一坛又一坛酒水被掀开封泥,散发出陈酿的香气。
为了这次宴席,赵焕与尹纬二人,几乎是强征了新平、安定二郡所有的酒水,几乎杀掉了大营之中一大半的牛羊,犹嫌不足。
姜瑜麾下所有的士卒,今夜都能分到两张胡饼,一块烤肉,另加一杯水酒。
整个大营,处处是篝火,今夜,是新平大胜以后,姜瑜第一次全军大宴。
士卒们取得了大胜,分地之事,业已进入正轨,好些士卒,已经领到了土地文书,他们的家人,正在赶来新平,军心士气,不可为不高,离中军大帐稍微远些的营寨里,已经传出胡人们肆意而高亢的歌声。
“为右将军贺!”
不知是谁起的头,又响起一阵觥筹交错之音,众人从坐上起立,举杯朝着主位之上的姜瑜遥贺。
姜瑜也不知道已经喝下多少杯,已经隐隐有些醉意,虽然这个时代的酒水,未加蒸馏,普遍酒精度不高,很多临时征调的,严格意义上,都算不上是酒,但也耐不住军中将校、秦州来人和周边部酋豪杰轮番来敬。
姜瑜与赵鸢对视一眼,随即仰头,杯中酒一干而尽,扯着嗓子大喊道。
“星汉灿烂,幸甚至哉!”
“将士们!请记住这一刻,今夜是本将军大婚之日,也是我们庆祝胜利的日子!请记住今夜!
今夜,不会是我们的终点,新平,也只是我们的起点!
姚苌不是我们的对手,慕容冲更是手下败将,当初的慕容垂,也只敢在大河边上星夜逃窜!
我将带领你们,取得更多更大的胜利!长安!关中!河北!乃至整个天下!”
人类终究还是需要欢宴,这一刻,姜瑜承认自己喝醉了,酒精填补了他长久以来的不安,软化了他长久以来的压抑,让他心底的豪气尽情释放。
姜瑜说完,身体一软,赵鸢赶忙起身来扶,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彻底点燃了今夜的气氛,自己麾下的将士们,呼喊、长啸、高歌、起舞,一直闹到后半夜才筋疲力竭,就地躺倒。
淝水之败的阴霾,已经彻底从这支队伍头上散去,而姜瑜也将迈向新的台阶。
“主簿,俺真是好生羡慕,好生眼馋,怎么今日就轮到我值夜!”
“杨贵,我告诉你,今夜你要是敢沾半滴酒,我一定把你扭送到都统帐下!”
赵焕虽然如此说,心中还是异常后悔,杨贵眼馋,难道他就不眼馋了吗,可谁让他接下了这么个任务!
“你可要记得,都统是咱们第一任的军正,执掌军法,法不容情,今夜都统嫁女,心情可着实不好揣摩!”
赵焕恨恨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劝慰杨贵,还是开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