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话短舍 作品

第113章 分地

新平郡西北的一处沟壑里,烈日当空,蝉鸣不已,七八人围坐在一棵百年老槐树的阴凉下,再远处些,百余名披甲亲卫四处警戒,三五个文吏,带着十来个民夫,丈量土地,写写画画。

郑才着一身单衣,后背几乎被汗水浸透,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虽然疲累,但精神却很足,温声提醒身前的牧羊老丈,言语中没有半点不耐。

“老丈,你不要紧张,这是咱们右将军,对,就是前些日子打跑了羌贼的右将军,你慢慢说就是。”

“俺……”

老丈的十几头羊早就被亲卫赶到半里之外的另一个山洼里,被几个全身甲胄的军士围在中间,在看着坐在马甲上同样摇着蒲扇的年轻将军,在郑才那里说过的一肚子言语,此时也说不出半句来。

他活了一个甲子,见过的乱兵太多了,羌人凶恶,眼前这人能赶走羌人,岂不是更加难缠,稍不注意,一条老命留在这里不说,那十几头羊,可是一家人,大半的资产了。

“老丈,你家几口人,有多少地啊?”

姜瑜也温声问道。

“将军!”老丈赶忙要跪,却被亲卫一把扶住,让他坐在一个空出来的马扎上。

老丈拄着鞭子,颤巍巍地坐下,小心看了几眼,觉得眼前年轻将军面色和善,才开口说道。

“俺,俺婆姨走得早,家里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子嫁到了邻村,去年刚给老二娶了媳妇,还未生育,老大有一儿一女,算下来,家里现在八人,三个儿子算是青壮。

田地细细碎碎,算下来也有五六十亩,雨水好的年景,勉强够吃,雨水不好,就得卖了牲畜去坞堡里换粮食。”

新平城基本就是关中平原的边缘,再往北、往西,就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形,雨水将大地割裂的异常破碎。

大块的塬地,也只会属于地主,老丈这种小门小户,也只能寻些细碎土地,几代人接力开荒耕耘,好在这年头人口密度实在不大,只要不遭遇天灾兵祸,再躲开土匪强盗,总能活的下去。

“姚苌占据新平时,你家可曾被骚扰?”

“羌贼一来,俺就让两个儿子带着妇孺进了坞堡,老汉和小儿子躲进山中,虽然家里能用的都被羌贼搜了去,房子也被烧了,但人都还活着。”

“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老丈你子嗣多,以后有右将军在,好好在新平郡过太平日子,积累几年,日子不会差。”

郑才跟着劝慰。

“为何你与小儿子不去坞堡呢?”

“俺们小户人家,进坞堡避难,是要掏钱掏粮食的,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让他们进去就行。

也多亏将军赶跑了羌贼,听俺大儿说,要是羌贼再不走,坞堡还要他们交粮食呢,人吃的粮食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交给张坞主呢。”

老丈也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见姜瑜、郑才并不是凶人,心中一横,跪地说道。

“听说我们这一片,要被划成什么农场,俺们小户人家,就指望着几十亩地和那十来只羊过活,求求将军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说着磕头哭泣起来,姜瑜赶忙起身扶起对方。

“老丈请起,是我们之前没说清楚,这农场啊,也有你们一份。”

老丈将信将疑,郑才放下蒲扇,解释道。

“是这样的,将军选定这里来建农场,当然会顾忌本地百姓的利益,将军前日里说了,饭辖内百姓,丁男配田三十亩,丁女十五亩,你家两个丁男,两个丁女,算下来,能分到九十亩地,比之前还能多一些呢。”

事实上,政策设立的初期,只是考虑了将士家属,根本没有对当地百姓多做考虑,只觉得能压住一众坞堡主就行。

可前几日里,还是有坞堡主聚集百姓,试图抗拒农场规划,闹出了几条人命,这才让他们跟着调整。

“俺听说,从了军的,一人能给百亩地,可是真的?”

“是真的,从军者,予百亩上田,因为这里土地贫瘠,现在的政策是给到一百三十亩。”

姜瑜点头道。

“将军,那俺儿可以从军吗?”

“当然可以,愿意从军的,去新平大营应征就是,通过拣选后,自然会给你家发放土地。”

“将军真是大好人呐。”

活了这么多年,老丈确实第一次听说当兵还给分地的,事实上,自汉末开始的连年战乱,再加上魏晋尚清谈的风尚,这个时代的普通士卒,待遇和社会地位都非常差,家里有人从了军,基本上就等于家里少了这个人。

也就是苻坚即位以来的大幅扩张,让普通士卒也能从中分润到从上层指缝里流出来的一点点好处,才让从军变得没有那么可怕,可一场淝水大败,一切又现了原形。

“将军,小民容易安抚,只要给他们活路就行,可这些坞堡主,塬上所有的地都归了他们,人口、农具、牲畜……什么都不缺,实在让人眼馋啊。”

送走老丈,郑才又摇起蒲扇,说道。

“庸之,扩军的事情一结束,大军就要往长安开拔,大战在即,入了关中,就不是小打小闹了,鲜卑人不好对付。

所以眼下最主要的,还是稳住他们,地方不能生乱,并且,要为前线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辎重,我只能留下一万多步卒,还有三千轻骑,这其中大多都是从三郡新招募的军士。

但是,咱们之前军议的时候说过,对于那些真依附过姚苌的,也不要轻易放过,此中火候,还是要你自己掌握。

治理地方,比之征战沙场,要难上许多啊,坞堡主,自魏晋起,便是天下大难,庇护百姓,却又割据一方,难啊!

缓缓图之吧,咱们时间还长呢。”

“主公放心,吾知道轻重。”

郑才停顿后,又说道:“只是主公此次出征,身边谋臣太少,臣知后方事大,不敢擅离,尹参军有机变之才,可以随军出谋划策。”

这也是姜瑜所担心的,随着地盘的扩大,他手下能主持一方的人才,却越来越少,自己培养,又来的太慢,前来投奔的豪族子弟,也是武将居多,治理地方的事情,却又不能轻易交给大族。

“真正得用之人,还是要自己培养,新近投附者众多,你多注意培养他们,等农场的事情有个眉目,琐事交给手下人,让前将军来抓总。”

“属下争取早日到主公帐前效力。”

“走吧,去下一处看看。”

几人纵马南下,微风习习,燥热依旧。

……

“将军!”

“将军来了。”

“潘六奚屠倬?”

“将军还认得俺!”潘六奚屠倬大喜,三两步跑到姜瑜马下,被亲卫拦住。

姜瑜跳下马,向前几步,道:“潘六奚屠倬,拼了半条命,拦住王钦卢,现在已经是都尉了吧?”

“是俺,是俺!”

“既然已经做了都尉,在这里吵嚷什么!你就是这样给手下三百弟兄做榜样的!

这些吏员,这些日子,几乎不眠不休,争分夺秒地为你们寻回家人,为你们划分土地,有什么不满,可以来找我,你吵嚷什么!

还有你,对自家人拔什么刀!

纪勇,去替我行了军法!”

“唯!”

纪勇领命,将那拔刀的士卒去了甲胄,就在路旁,鞭打起来。

“将……将军,是俺不对,是俺不对。”

潘六奚屠倬跪地求饶。

“起来,说怎么回事!”

“禀告将军,俺都中大多都是胡人,好些汉话都不会说几句,更不认得字,根本不知道名字咋写,那文吏却嫌我们名字长,多不耐烦,对俺们士卒呼来喝去,名姓也是乱写一气。

俺手下都是些粗人,却也不能被这般侮辱,天气燥热,火气大,一不小心就吵起来了,对自家人拔刀,是俺们不对,请将军饶他一条性命。”

潘六奚屠倬从军半年,汉话越来越熟溜。

“去,给这位先生道歉!二十鞭子,死不了人!”

那文士,原本也只是个寒门士人,会写的字本来就不多,只是实在无人可用,赶鸭子上架罢了。

见到姜瑜本就十分畏惧,面对潘六奚屠倬跪地磕的头,更是手足无措起来。

郑才走上前,拍了拍那文士,道:“张什,军中将士要上阵杀敌,大多脾气暴躁,却没有几个有坏心眼,你们要多担待。”

张什连连称是。

姜瑜拿起文书,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潘六七,新平郡甲子二号农场,耕田二百亩,草场二百五十亩……”

字迹不算工整。

潘六奚原本是匈奴大姓,汉末,匈奴右谷蠡王潘六奚兵败身死后,其子孙以潘六奚为姓,后世破六韩拔陵等,应该就是此姓,被讹误而已。

到了文吏这里,却被如此简化,姜瑜再看去,这些胡人的名姓,几乎都被简化的不成样子,没办法,这个叫张什的文吏,他就会写这么多字。

潘六奚屠倬见姜瑜并非真的发怒,这时又凑上来,说道:“将军,潘六七这名字决计不行,俺以后是要跟着将军做大事的,起了这种名字,会让别人笑话,潘姓也没有出名的大人物,俺也不愿姓潘。”

姜瑜看了一眼这个战场上不要命的匈奴人,却没有接话,这种事情,现在的他却是没有余力去管。

“你胳膊怎么样了?可曾养好伤?”

“早就恢复了,不信你看。”

说罢,举起左臂,做了几个劈砍的动作。

“将军,俺能跟你的姓吗?”

潘六奚屠倬却不能轻易放走姜瑜。

树荫下,顿时一片寂静,郑才惊恐的眼神里,分明在说,怎么会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大胆!”

纪勇早就抽完了那个出格的士卒,扶刀在姜瑜身后,大喝道。

潘六奚屠倬却颇为委屈,他们匈奴人,降了大汉,不都可以姓刘的吗,他家祖上就是汉国光文皇帝麾下,这些事情,是听祖辈讲过的,如今跟了右将军,既然要取个汉名,那跟右将军的姓,怎么就不行了。

“哈哈哈,以汝之勇猛,倒也可以,我做主,你以后就姓姜了,就叫姜六勇如何?”

“啊,好,好,多谢将军赐名,末将姜六勇誓死为将军而战!”

“好好带兵,好好打仗,你是个聪明的,勿要辱没了这个姓氏便好。”

姜瑜拿起案上的笔,直接抹掉“潘六七”,在旁边写上“姜六勇”,又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右将军金印,啪的一声,盖了上去。

随行几人,看着这个撞了大运的胡人,心中嫉妒,眼神也不怎么和善,倒是姜六勇,挺起胸膛,左右张望,多有炫耀之意。

“去吧,早日让家人过来,趁着夏日天热,平整土地,修筑屋舍,以后,新平郡,就是你们的家了!”

士卒们一时欢呼起来。

……

一日奔波,又到了落日时分,一处塬地边缘,姜瑜与郑才二人勒马而立,二三里外,就是两三万羌人不停劳作的新平城。

夕阳的余晖,将大半边天染得通红,目力所及之处,军营、百姓,点点炊烟燃起,远处的山丘、沟壑中,牧人驱赶着羊群,田地里,新种下的豆、麦等作物,也随着微风,慢慢摇摆。

如此景象,不由地二人胸中豪情并起。

“庸之,天下大乱,新平边地,能有这一番景象,实属不易啊,咱们从淝水出发,一路兜兜转转,死了多少兄弟,才能有今天。”

郑才并没有着急附和,他知道姜瑜还有话没说完。

“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好些都没留下名姓,也不晓得,他们的家人在哪里,但留了名姓的兄弟,我摆脱你,一定要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勿要欺辱。

这是关乎军心的大事,一定不能马虎,他们的父兄,死在了战场上,留下的,只是年迈老人,孤儿寡母,而你,就是他们的父母官。

天下丧乱,胡人肆虐而道义不行,咱们要一点一滴的改变这个世道,就从伤亡士卒的家人开始吧。”

“才必定谨慎细致,不负主公重托!”

“还有,这农场军屯之策,只是权宜之计,为了应对眼下小门小户,难以自立,咱们又急需粮草,并不能长久为之,但只要施行一日,便一定要注重公平,我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也要明白,农场并非私产,乃公产也!”

“臣谨记主公教诲!”

“农场办好了,稳定军心在首,也能够成为稳定地方,与豪酋们抗衡的一大助力。”

姜瑜沉默片刻,又说到:“庸之啊,天下之大,你不光要埋头苦干,有些时候,我希望你能登高远望,就像现在这样。”

“要怀着治理天下的心愿,去做手里的每一件事。”

姜瑜说罢,拍拍对方的肩膀,打马而去,留下郑才一人,在塬上对着落日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