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如何?”
县廨大牢里,尹纬非常自然地躺在半腐朽的麦草之上,侧脸问向一旁端坐的姚兴。
“什么如何?”
“都到了这个地步,太子何故逃避,吾问的,当然是姜瑜此人如何。”
尹纬的语气,彷佛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师者。
“战场之上,孤不如他,没想到治理地方,孤还是不如,我原本以为就算他能拿下安定郡,父王大军一到,姜瑜必定败亡。
六县一郡,用所有的官爵来拉拢地方豪右,好大的气魄,孤,不如也。”
姚兴说罢长叹一口气,牢门外,一盏油灯如豆,谁也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太子殿下不用……”
尹纬用昔日讲解典故的语气缓缓讲述,却被姚兴打断。
“老师,此时此地,还有什么太子,你我二人真能重见天日不成,城外西山之上的京观等待你我的头颅,已经很久了吧……”
“也不尽然,可能只是我一人的头颅,就算读了很多经典,念了很多佛经,我呀,毕竟是个羌人,我是万年秦王的儿子。
老师你却不一样,你是汉人,是天水大族,是姜瑜乡人,听说你族中与姜氏亦有联姻,为何不屈膝于他,出仕二秦,与从侍姜瑜,没有什么分别。
老师切莫以为我在讽刺您,事到如今,对于我大秦,老师已然尽力,并不亏欠什么……”
姚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尹纬只是一阵牙酸,他哪里是不想投靠姜瑜,只是,对方不纳罢了。
良久,尹纬才坐起身来,其伟岸身姿,在破旧的夯土墙壁上,留下更大的阴影。
“子略(姚兴字),姜瑜不会杀你我的,至少在他被陛下大败之前,是不会杀死你我的,他今日特意叫上你我,一方面,当然是在夸耀武功,以安豪右之心,另一方面,也是要让你我看看,他是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为何不杀,此前阴密、临泾二县城破时,他可并未手软。”
“此二县不同,阴密县党将军直接战死,而临泾县,狄将军弃城前可是放了一把大火,据说小半个县城都被焚烧殆尽,姜瑜是以戕害百姓之罪,将狄将军及其亲卫尽皆斩首,又在被俘将士中行抽杀之策。”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正是子略的仁念,救了你我二人的性命,子略为安定之主半个多月,严令将士善待城中百姓,就算战事最激烈时,也仅仅是拆了沿城几间民房,并无大罪。”
“可我羌人毕竟背叛了苻氏。”
“哈哈哈,子略,吾等既然得活,不妨打个赌,我赌姜瑜此人不会死保苻坚。”
姚兴无语。
有一日,牢房内并无窗户,不知时间,只知道是五顿饭食之后,牢门从外打开,蓬头垢面的二人,见到了庞演。
“太子殿……”
“殿什么殿,见到了就走!”
庞演刚要说话,被韦豹厉声打断,等再要说话时,被身高八尺的韦豹,一把拎出门外。
“姜将军,此非待客之道!太子殿下虽然兵败被俘,但毕竟一国太子,如何能苛待至此!”
“你狗叫什么,鹰扬将军当面,你敢如此说话!谁准许尔等羌贼建国了!”
王狄这种身上流着羌人血液的汉子,骂起庞演来,毫不含糊。
庞演看着堂内杀气腾腾的几人,只身压下怒气,苻坚都被我大秦一路追到长安了,真不知道你们还在嚣张什么。
“姜将军,不妨再次考虑在下的提议,我主的条件,只要能送还太子,两家恩怨一笔勾销,我大秦可以将安定郡让与您,只要您保证不阻拦往来迁徙的部族就行。
您与我主本无仇怨,天水姜氏世代亦与我羌人交好,氐秦气数已尽,我羌人正当兴尔,将军何必执迷不悟,与我主刀兵相见呢。”
庞演说罢,直直凝视着姜瑜。
小小鹰扬将军,只不过趁大军在外钻了空子,我庞弘远到了燕人那里,慕容冲都要下阶相迎的,何况他的身后,是十万羌人大军。
“庞演,我不知道什么太子,牢里关着的,只不过是两个叛贼罢了,当然,你,也不过是个叛贼。”
姜瑜坐在匠人为他专门打造的马扎之上,右手拄着一把环首刀,继续说道。
“回去告诉姚苌,要战便战,不要再来玩这种把戏,想要止战,姚苌自去王号方可谈,天下人可都想问问姚苌,何德何能,敢称万年秦王!”
庞演大怒道:“姜瑜,你休要欺人太甚,我大秦十万甲士,就在新平,大王一声令下,汝小小安定如何抵挡!”
姜瑜的将校们,尽皆抽出手中利刃,只等姜瑜一个眼神,就要将这个狂妄之辈,剁成肉泥。
姜瑜摆了摆手,说道:“文瑞,送客吧,顺便带这个叛贼,去城外西山边上看看,再告诉他,何为戕害百姓的下场。”
权宣吉出列领命。
“对了,庞演,替我捎句话给姚苌,善待百姓,吾可留他全尸。”
“你!”
庞演刚要跳脚怒骂,被一旁士卒捂住嘴巴,拖出帐外。
……
六月,姚苌大败苻坚于渭北杨渠川。
六月,龟缩洛阳的平原公苻晖,被苻坚召回,以车骑大将军之任,领兵五万,出长安据止慕容冲,双方战于郑县以西,苻晖大败,领残军逃回长安。
六月末,安定郡大多官吏基本到位,郡兵、县兵始有军容,姜瑜调兵遣将,准备迎战休整后的姚苌大军。
夜,安定县内,姜瑜为将士们讲完姜维之死的章回,想不到连做了长史后越来越严肃的赵焕,也啼哭不止。
作为讲述者,姜瑜自然也是十分投入,此时心中亦有几分伤感,但又被院中呜呜咽咽之声弄的心烦,于是带了姜瑾,走出县廨。
“大兄,先祖之死,当真如此吗?”
姜瑾从桃园结义听到现在,一番演义渲染之下,自然更加伤痛,虽然姜维的典故,已经不知道听长辈们说了多少次,但这一次,是最让他痛心的,只不过少年还没有那么多愁绪,不会轻易流泪罢了。
“大抵如此吧。”
姜瑾跟在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又说道:“大兄,我有些想念父亲了。”
姜瑜心中猛然一突,好像一两月前,叔父姜宇来信提及,他已经被苻坚任命为尚书。
姚苌狡诈,将杨渠川之战中俘虏的秦将,一番招待之后,又礼送出境。
可受了姚苌的招待,苻坚如何还敢信这些人,此时的长安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了。
叔父姜宇多年征战,必定要被派去抵挡离长安越来越近的慕容冲,姜瑜虽然不知道这段乱糟糟的历史到底如何,但刚才那心中一突,却让他无比忧虑起来。
于是乎,又匆匆回了县廨后堂书房,开始奋笔疾书起来,他毕竟与鲜卑人、与慕容冲多次交手,林林总总将自己的一番经验心得,写了一大篇,临了,又细细看过,封装起来。
“瑾弟,既然想念叔父,汝便替我返回长安,探望一番,尽量劝说叔父,将婶婶及一众弟弟妹妹,早日送回秦州家中,长安,非久居之地啊。”
“大兄,大战将至,吾岂能离你而去,就算到了长安,父亲也会责备于我。”
“不瞒你说,叔父那边,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让高林派人带路,想办法绕过羌人,你一定要及时将此信送到长安。”
“大兄……”
“这是军令!”
“唯!”
姜瑾虽然十分不舍,但也不得不应下,接了书信,深深一拜后,就往出走,大兄既然如此说了,那便有他的道理。
更何况,自从随军离开长安去往河东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家人,征战半年,此时,也非常想念、担心家人。
“谨弟稍待,路上并不安稳。”
“纪勇,你从我亲卫中选三百精骑,一路护送姜瑾,到了长安之后,便充作尚书姜宇的亲卫,记住,你只有一个任务,便是保证他二人的安全。”
“大兄不可!”
面对姜瑜毫无来由的命令,纪勇也不敢领命,只拱手在侧,用眼神示意亲卫去唤其他谋士将校。
他也是从淮水出来的,平阳纪氏出身,在河东之战中崭露头角,为人很是谨慎,且颇有勇力。
赵焕带众人前来,姜瑜不得不又说了一遍,众人虽然不解,但在姜瑜强硬之下,也不再劝说,不就三百人嘛,并不是什么大事。
朱墩只是劝说不能全部从姜瑜亲卫中选取,各校尉都要出人而已。
当前的头等大事,便是迎战姚苌,羌人十万大军,并非吹嘘,还可能有些保守。
姚苌大胜之后,收编俘虏都在其次,最重要的,姚苌之名,又一次响彻关中。
他与庞演炮制的所谓神迹,更是愈演愈烈,当下已经在姜瑜军中以及安定诸县中广泛传播,只不过姜瑜新胜,军士百姓对羌人并无半点惧怕,谣言的影响力,并没有那么大罢了。
但是其他地方,前去投奔姚苌的,络绎不绝,以至于姚苌不得不停下解救太子,打通后路的步伐,拖了半个月,才堪堪准备率军北上。
同时,新附之军,虽然大胜,但是姚苌军中并不严密,在高林的强力渗透下,羌人大军,几乎对姜瑜没有多少秘密可言。
高林率先出列,为众人说了羌人最新动向,安定郡边境上,小规模战斗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姜瑜麾下轻骑基本上都是以少数兵力牵制对方,偶有胜利。
“所以,综合各种情报,姚苌大军开拔,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也就是说最多五日,姚苌大军就能到安定西南鹑觚县,规模估计在五万人左右。”
高林刚说完,朱墩跟着问道:“披甲几何?”
“不到三成。”
众人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姜瑜麾下,现在重骑全军披甲,轻骑也有近一半人有半身铁甲,其余人至少有一副皮甲。
郑才出言道:“既然如此,那首战必在鹑觚,昨日姜恺校尉来信,鹑觚城郭已经休整完毕,城内也假设了多部投石机,现在城中有步军三千,县兵再征召一些丁壮,应该能有两千人,只要我大军在侧,守城应该无虞。”
“粮草呢,粮草如何?”
姜瑜转头问赵焕。
“启禀将军,皇甫郡守所筹备的粮食,已经直接运抵鹑觚县,属下又遣人运了些,此时县中已经有粮草两万石,足够大军一月之粮。”
“皇甫郡守,郡中如何?”
“回禀将军,属下已经按照将军吩咐,南面几县已经优先筹备,官吏、县兵皆已足额,城墙整修已经完成大半,烽火之物也已齐备,至于各胡人部族,多数北迁,明日属下就可以发出告书,令各坞壁收纳乡人,三五日见,应该能够完成。”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繁复之事,皇甫郡守果然能臣也!”
皇甫信连忙谦虚起来:“都是将军英明,乡人支持啊。”
“安民,明日你带上两部轻骑,去北部几县巡视一番后,然后再南下与大军汇合,尤其是萧关那里,交给豪右部曲,我不是很放心,你顺路再检查一番。”
“谨遵将军之命!”
“段索率剩余五千轻骑,为全军先锋,南下与莫大胆汇合,寻机与羌贼作战,本将与你自由之权,可以深入新平郡,但记住我们的目的,大军到达之前,保存自身为上,我不要土地,只要羌贼人头!”
“唯!”
“皇甫郡守,前日秦州派遣来的一千人,我就留给你了,大军在前方作战,后方切勿生乱。”
“将军安心就是,安定受将军恩惠多矣,此时哪个姚氏敢作乱,没有人会饶恕他。”
皇甫信停了一下,又说道:“将军,吾有乡人呼延祁,出自匈奴铁弗部,有部曲一千,仰慕将军风采,一直想去军前效力,不知……”
“哈哈,这是好事,皇甫郡守何必吞吞吐吐,直说就是,让他明日来见本将就是,大战方起,正是用人之际,只要有才能、有勇力,本将哪里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多谢将军。”
“朱墩,汝领全军六千重骑,明日准备,后日开拔!”
“唯!”
“段安,随军带上姚兴和尹纬,此二人就交给你,给我看好他们。”
“是,将军!”
六日后,姜瑜选择在鹑觚县东北十余里处,倚泾河立寨,段索召集分散袭扰羌人的六七千轻骑回寨。
姚苌领五万大军,在鹑觚城南二十里扎营,这一次,他也选择了靠黑水立寨,以确保自己的水源。
两军相持的第一日,双方都只顾着营内琐事,谁也没有发动进攻。
夜,姚兴与尹纬二人,被唤入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