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曾随世子往三清观追查前朝余孽。”
有时候,人的直觉准得可怕。
比如现在,栖月总觉得尘鸣话中有未尽之意。他随从陆恂本就平常,这般刻意点出,会不会另有隐情?
跟她有关系吗?
想到这里,栖月放下茶盏,状似侧头想了想,“我是不大记得清了,似乎就在三清观,我头一次见尘副将?”
这回轮到尘鸣惊讶。
当时那样紧急情况,夫人被世子扶着,下一刻二郎就会追出、看到,她眼底还隐有泪光,这般她竟还注意到自己了吗?
不愧是夫人!
“夫人记性真好。”
关于世子、夫人和二郎之间的关系,尘鸣也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猜测。
可不论哪种,都不算光彩,套在沉稳寡淡的世子身上,更是违和。
不过尘鸣是最讲忠诚的武将。
他只认栖月是世子夫人。
就算是亲兄弟,就算是横刀夺爱,那又如何?
战场上只论输赢!
“说是记性好,”栖月仔细回忆,“我都不记得在三清观见到你和世子,是什么时候?”
关于过去,她想从尘鸣这里挖掘一点有用的信息。
“三年前的八月初五。”尘鸣对此印象深刻。
倒不是刻意记得,而是那会儿前朝余孽动作频频,更有皇室血脉在京兴风作浪,本朝官员接连遇害。
世子多番追查,终于查到贼人藏匿于京郊三清观内,本不欲打草惊蛇,谁知到底扑了个空。
前朝皇室余孽至此后下落不明。
是以尘鸣记忆犹新。
栖月闻言微微蹙眉。
她被王夫人羞辱,被陆恂赶出显国公府是七月二十八日,随后陆远舟去信于她,要与她私奔。
私奔自然是没有的。
然后就在八月初五,她与远舟的大哥,陆恂有了牵扯。
只有八天……
或许更早。
她是有什么狐狸精的本领,专挑姓陆的兄弟下手吗?
见栖月沉默,尘鸣就有些后悔。他不该多嘴,更不该说得这样具体,显得他什么都记得。
夫人肯定是想起了那天的事,不然表情也不会凝重。尽管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毕竟牵涉两兄弟,夫人的心情甚至顾虑他都能理解。
为避免尴尬,他再躬身拱手,“夫人若无其他安排,属下告退。”
栖月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应好。她本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一来怕露出破绽,二来尘鸣十分精明。
能跟在陆恂身边的,就没有笨人。他看似说了不少,可细究起来,却都模糊琐碎。
更多是栖月的臆测与推断。
说到底,还是掌握的事情太少,才叫她畏手畏脚。
栖月怅然地呼出一口气。
算了,找机会再问问陆恂。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栖月总觉得陆恂给人的感觉很矛盾,与她亲近又疏远。
放纵她,也提防她。
好比是糖葫芦,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糖衣,甜蜜又芬芳,然而隔开的,却是内里真实又酸涩的果实。
栖月垂下头。
她今日脚上穿一双并蒂莲花绣鞋,花苞上各有一颗硕大的南海珍珠,色泽光润,随走动若隐若现,细腻流光。
今日在嘉乐堂,便是王夫人都扫了好几眼。
从前在姜府,嫡母也有一套珍珠头面,特别宝贝,只有来贵客时才会佩戴。嫡姐数次讨要都不曾应允给予。
栖月翘起脚看。单鞋上这对珠子,嫡母那套珍珠头面全部加起来,都没有它们润泽。
还有今晨陆恂插入她发间的金丝累珠衔红宝石钗,璀璨夺目。
妆奁里的首饰,件件精致贵重。
是从前的栖月根本接触不到的珍宝。
尘鸣走后,栖月仍旧坐在廊庑下,神情异常沉重。
玉笙院里只当她在思索接下来宴会的事情,便是时哥儿,都被奶娘死死摁住,不敢上前打扰。
但其实栖月真正愁的,却是她如今已彻底被这穷奢极欲的生活腐蚀,若是再回到三年前,她怎么受得了?
不过转念一想,最迟八月初五,她与陆大人便有了交集,就算是穿回去,倒也过不了几天的苦日子。
若当真穿回去,她便能知道自己与陆恂是如何成亲,也不用这般云里雾里,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白月光最后一面!
想到这儿她忽然愣了一下。
若是能回去,她与陆远舟呢?
陆恂都能娶她,远舟的身份且不如他,他们会否有不同的结局?
“叫厨下去准备,”栖月站起身,对松萝吩咐,“我要做金乳酥。”
陆恂的口味,相处了一段时间,栖月多少也摸到一点,陆大人喜欢食物本味,对于甜食似乎也不排斥,接受良好。
那日一整盘金乳酥,陆恂很快便吃完了。
今日她再做一品酥酪给陆大人尝尝。
“把时哥儿也带上。”做吃食时,她还能顺便教教那孩子开口说话。
做人最忌讳既要又要。
现在的生活是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等半年后姨娘回京,她再将姨娘接出来安顿好,便没什么好奢求。
不该想的人,不该想的事,便不要去想。
栖月最懂知足常乐。
……
今日是小朝会。
下朝后,小公爷贺欢跟在陆恂身后,一同去了黜陟部。
他是富贵闲人,身上虽挂着谏议大夫的闲职,其实为人散漫,指望他去谏诤,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痴人说梦。
陆恂还有要务,案上堆叠着一摞牍书公文,甫一坐下便埋头做事,时而翻页,时而提笔。
“你是要考个状元不成?”小公爷喋喋半晌得不到回应,不由说道。
陆恂也不理会,一目十行,公文不论如何艰涩繁琐,他向来章决句断,走笔成章。
“右仆射娄信今日在朝堂上举荐陆远舟,言他勤政敬业,修身洁行,举他回京进中台。”
小公爷知道他的性子,也懒得废话,“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陆恂将最后一份公文阅完,表情淡淡,反问:
“你又想说什么?”
“远舟不是你弟弟?如今要回京却要姓娄的举荐。”小公爷直接被气笑,“你要旁人怎么看你?亲弟弟的路也档?”
“陛下准奏时姓娄的那副嘴脸,我不信你没看到!”
小公爷的性子,自己人什么都好,对看不惯的人能往死里整。
娄信先前便与陆恂有过龃龉,今日这番举贤,看似高风亮节,其实却是将陆恂的脸面往地上踩。
陆恂的弟弟,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
“远舟也是我弟弟!”
小公爷义愤填膺,大拍桌子,“你给句准话,我这就进宫往太后娘娘那儿使劲去,总不能叫姓娄的得了好。”
他一直以为是娄信挑拨离间,商量道,“要不咱们给远舟寻个更好的去处?远舟博文,中台倒是最合适……娄信这个老匹夫!”
天下枢要,在于尚书。
中台便是尚书台。
文人之余中台,便如武将之余战场。不得不说,对于陆远舟,娄信的举荐倒是真为其好。
小公爷兀自气恼,尘鸣这时候进来,安静侍立在一角。
陆恂见了,对他点头示意,他这才走过来将玉笙院的事简略说了。
不等陆恂说话,小公爷率先发表意见,“仗势欺人,妙哉妙哉。”
尘鸣垂下头。
仗势欺人可不算什么好词。
何况夫人仗着世子的势,欺的却是王夫人的人。
好说不好听呢。
陆恂对此不置可否,倒也没生气。
“那远舟的事呢?”
小公爷又把话题拉回来,“你就真要吃要这哑巴亏?凭那老匹夫离间你与远舟两兄弟?”
以陛下对陆恂的信重,陆远舟回京,在小公爷看来,不过是陆恂一句话的事。
怪就怪娄信多事,钻了空子抢了先。
尘鸣原本安静立在一旁,闻言嗖的抬头——
就他家世子和二郎的关系,还用得着旁人离间?
他又不是没见过二郎做的混账事。
陆恂扫了一眼尘鸣,这才慢声道:
“是远舟想回京,托了娄仆射。”
他话说得好平淡,却震得小公爷半天回不了神,“这……这远舟要回京,怎么不跟你说?”
“远舟不是一向与你亲近?”
是啊,他的亲弟弟,宁愿托外人,也不肯与他说。
陆恂眉目浓黑,五官深邃,似乎所有锋芒狠绝都掩在沉稳寡淡的表象下。
所谓静水深流。
但藏得再深,总有露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