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偷声 作品

95. 回忆

    元狩六年,帝姬出降。


    晡时,日影西斜,未央宫阙仿佛被斜阳镀了一层金边,显得越发华贵异常。


    司马门外,年轻的平阳侯曹襄敬候于外,牵挂多年,终于得尚佳人,本应满脸喜色的曹襄此时脸色铁青。


    “她进去多久了?”


    “呃……”傧相卫伉小心地觑了他一眼,开口劝解,“子谦啊,这事本来就是你的不对,卫长公主下降,你怎么能把临尘公主骗出宫去呢,她们二人姊妹情深你又不是不晓得,被你这样戏弄,临尘公主自然是不肯罢休的……”


    曹襄眉眼一横狠狠瞪了卫伉一眼,咬牙切齿:“我不该把她送出去?你看看——”他四下里一指,“上百号人,是为了什么在这里干等着?若是她没回来,我都该回家洞房了!”


    卫伉双目圆睁赶紧捂住曹襄的嘴:“可不敢僭越啊!”


    卫伉也是无奈极了:“要不还是去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吧,再不济把长公主请来也行啊。”


    “不许去!”曹襄怒喝一声,制止了准备动作的人,“找什么陛下?难道告诉陛下,她华书哭闹着不许阿瑰嫁人?”


    只怕陛下当即就要回上一句: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还娶什么新妇?


    是啊,这点事都解决不了,也配娶新妇?


    曹襄用力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再冷静一点,吩咐道:“再去催一下宗正。”


    ·


    宗正刘安国此时也是焦头烂额,哪里还用得着曹襄请人来催?


    宗正主管皇室婚仪,现下正是他和沈猷侯刘受交接宗正事宜的时候,偏在此时卫长公主刘瑰出降,大汉朝第一位以帝姬之身得封长公主的人出降,主持她的婚仪是何等的荣耀?他和刘受为了这事险些争破了脑袋。


    他视线转回紧闭的猗兰殿殿门,被里面无休止的哭闹声吵得头晕眼花:早知道会出现如今的情况,打死他都不趟这浑水。


    “呜呜呜呜呜,我不管,阿姊你不许走……”


    八岁的华书抱着一身嫁衣的刘瑰哭个不停,眼泪鼻涕蹭了一身。


    刘瑰有些哭笑不得地搂着她,安抚了半天也不见好转:“好阿书,阿姊又不是不回来了……”


    “是呀阿书,姊夫就在长安,阿姊又不用去封地,想回来随时能回来……”


    “书阿姊,你快别哭了,阿姊嫁衣都弄脏了……”


    “哭哭哭,本公主都没哭你个外姓人哭什么哭?”


    鄂邑、夷安的劝解,被阳石一句话火上浇油,华书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她昂起脑袋声音尖利起来,“阿姊你骗人!那个坏蛋把我哄着去山里找阿娘避暑,偷偷摸摸回来娶你,他是个坏蛋,我不许你嫁给他!”


    卫长公主的乳母愁的满脸皱纹都聚在了一起,凑近刘瑰:“方才平阳侯又派人来催了,再耽搁可就误了吉时了。”


    华书身子一侧把乳母推远,又转过身紧紧搂住刘瑰:“媪,你把他撵出去!撵出去!不许他抢我阿姊!”


    别看她人小,手劲却大,刘瑰被这一抱勒得肚子生疼,刚开了面的脸一下子更红了。


    “阿书,你弄疼阿姊了……”


    华书闻言手赶紧一松,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满脸的泪花,可怜兮兮:“阿姊,我们回自己宫里吧,猗兰殿不常住人阴森森的。”


    这话说完,四周一片寂静,众人无不瑟瑟发抖。


    这话也就华书敢说了,当今陛下刘彻诞生的猗兰殿,谁不视之为祥瑞,特意让卫长公主在此备嫁可是无上的荣宠,到了她嘴里,竟成阴森森的地方了……


    刘瑰却是眼珠子一转,迎合着她点了点头:“好好好,咱们回宫去。”


    要回自己的宫殿,就得先出门。


    两人牵着手一出来,宗正刘安国当即精神抖擞,持节高呼一声:“吉日良时,鸾凤和鸣,卫长公主承天景命,出降平阳,请上翟车——”


    “宗正伯!”华书惊恐怒喝。


    然而没有什么用了,刘安国一阵唱喏,司马门外的曹襄一行立刻接到了信号,登时不复先时静默,变得热闹起来,就等着卫长公主登上翟车一起出宫回平阳侯府。


    “回去!”华书扯着刘瑰的袖子,“不回宫了,我们回去,关门,快关门!”


    好不容易开了殿门,都到起驾礼了,一听又要回去,曹襄哪里还肯忍?他也顾不得礼仪规矩了,几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抵住了将要被阿嫽关上的殿门。


    “……”


    对着一脸铁青的曹襄,华书鼓着脸颊怒目而视,挺着小身板把刘瑰挡在身后:“平阳侯擅闯猗兰殿,有违宫规,把他撵出去!”


    这话喊得有理有据,可却没一个人敢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腹诽:就,谁也没你临尘公主违宫规违得厉害吧?你这都不止是有违宫规了,往严重说都算是抗旨了啊。


    早慧的华书从这微妙的气氛下惊觉不妙。


    曹襄白眼一翻冷哼道:“我不把你撵出去你就感恩戴德吧,今日你阿姊我是娶定了,要么你等着我把陛下和皇后叫来……”


    华书听见这话眼睛倏然睁大:我这个年龄都不会动不动跟长辈告状了,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告状吗?


    “要么,你跟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


    听到这里,华书刘瑰都愣住了,这还能一起走吗?娶大送小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


    然后,平阳侯曹襄,在满长安城百姓艳羡的目光中,从皇宫里迎出了两辆马车。


    不知道的还以为平阳侯娶的是一位带嗣下降的公主呢……


    就这样,华书就成了卫长公主刘瑰的‘陪嫁’之一,长期混在平阳侯府妨碍小夫妻谈情说爱。


    ·


    “噗哧,”华书突然笑出了声,她拎起帕子盖在脸上,挡住了即将流下的眼泪。


    她喜欢和曹襄吵闹、争宠,但是只有平阳侯府的忍知道,他待她有多好。


    他送她骏马,给她亲手做弓箭,教她骑射,甚至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忍给她熬过汤药,煮过米粥,他的存在,弥补了所有刘瑰照顾不到的空缺。


    那是她阿姊的郎婿,是她的外兄,是她的姊夫,是她的……‘小阿翁’。


    她应该,继承他的志向,为他手刃敌人,亲手接他回家。


    那么第一步,她一定要习武!


    但是习武这种事,也不是一个人就能练得来的,安荣既然教不了,她还是得给自己觅个师傅才是!


    而华书要择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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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不能是平庸之辈。


    “军营里高手不少,雁守疆自然是首屈一指无可匹敌,其余的人里,季尉擅长矛,秦泰擅重刀,路风耀是雁守疆的亲兵出身,身轻如燕,近战功夫甚是了得。还有,阿莫,身手也是不凡。”


    “所以你说,我选谁?”


    安荣被她问得一愣:“呃,选雁将军?”


    华书一把将帕子扔了回去:“你脑子被野狗吃了?”


    她不知道雁守疆最厉害吗?但雁守疆平时那么忙,肯定是不乐意的教她的,要是她求上门去反而被拒绝了,她不要面子的吗?


    而且她终归是女儿身,平素训练也就罢了,若教授功夫,必得私下相处,她虽也不算十分介怀,但终归还是要注意一点的。


    思来想去,满武威郡,便只有一人最合适了!


    于是这几天,可苦了阿莫。


    “阿莫姑娘,今日陶伯做的烤全羊,这羊腿肉外焦里嫩,我选了最鲜嫩多汁的几片,夹到烤过的麦饼特别香,这份还放了我家特质的肉酱,旁人都没有哦,姑娘尝尝。”


    “阿莫姑娘,最近郡里河开了,我怕天天吃羊肉你也腻了,特意让陶伯一早去市了大鱼,这鱼汤熬得浓白,煮了汤饼,配上葵沮最是美味,姑娘尝尝。”


    “阿莫姑娘,我从家中带了一碟子糖饼,入口细嫩香滑,甜而不腻,姑娘尝尝。”


    “阿莫姑娘,我家中从南地快马加鞭送了些稀罕的水果,甜美多汁,姑娘尝尝。”


    几日下来,阿莫一看到华书就头皮发麻,萦绕在耳边的‘姑娘尝尝’仿佛恶鬼低语。


    想躲着走,华书却仿佛鬼魅一般,总能找到她;


    想态度恶劣一点把人赶跑,偏偏华书对她的态度和善至极,恶言恶语到了嘴边看着他满脸笑容又说不出口。


    “将军你救救我吧,”阿莫跪坐在桌案前,声泪俱下,“那孟疏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日日追着我讨好。”


    雁守疆乐了:“这倒奇了,你俩不是不对付吗?”


    “就是这才恐怖啊!我与他二人本互相嫌恶,现在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向我示好,什么奇珍都往我这里送,见我不肯收就开始从吃食上下功夫,可见所图不小!”


    雁守疆懒得搭理她:“你既知他有所图,要么直接问他,要么等他忍不住自己说出来就是了,有什么好惶恐的?”


    “我……”


    “将军,孟疏请见。”


    阿莫一听见‘孟疏’两个字,也顾不上再说什么了,连滚带爬缩到了屏风后面。


    雁守疆见状失笑摇头,阿莫这次是真怕了啊。他盯着大帐外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皱了下眉。


    “进来。”


    华书一进大帐,眼睛就开始滴溜溜地搜寻,她的眼线明明告诉她阿莫往这边来了,怎么雁守疆还帮忙藏人啊。


    “我听说你最近总追着阿莫跑,是何缘故?”雁守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问了出来。


    华书嘿嘿一笑,搓着衣角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将军既然问了,那属下也不忸怩案,我便直言了。”


    雁守疆见状一惊,打量着华书微醺一般的双颊,心像被人一把揪了起来:这小郎君怎得这副神情,他……莫不是瞧上阿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