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偷声 作品

89. 择术

    “什么?与田卒随训?还酌情减半?”


    华书跟着雁守疆一行军侯入了大帐,还没来得及细看室内陈设,就听到了雁守疆的安排,顿时懵了。


    此时帐中除了华书和雁守疆只站了五个人,分别是军司马木跃程,骑兵军侯季尉,步卒军侯秦泰,燧卒军侯孙献以及路风耀,听了雁守疆的话,无不瞥向秦泰幸灾乐祸。


    雁守疆视线一横制止了想要反驳的秦泰,解下腕间铁质捍臂,略活动一番,对着华书道:“有什么问题吗?考虑到你年龄小,正常训练恐难负荷,所以可以酌情减半。”


    华书自然不干:“问题大了!雁将军,军营招兵,不是应该依据个人所长安排队列兵种吗?”


    雁守疆哑然,自然是要的,但是这两天华景几次三番地找他,嘟嘟囔囔说他弟弟如何‘娇弱’,自小在家中如何受宠,弄得雁守疆也焦虑起来,生怕伤了这华家和孟家的金钵钵。


    而且华书这年岁,这身高体格,他也确实拿不准,思来想去只有田卒最为合适,田卒多以阵列训练为主,训练量相对要小一些。


    华书见他不搭话,只能正色道:“雁将军,你知道的,我擅骑射,我要入骑兵。”


    “不可!”跟着来看热闹的轻骑营君侯季尉,眼看火要烧到自己身上了,赶紧开口阻止,“骑兵可是与匈奴作战的主力,岂能由这毛头小子胡闹!”


    复位不久的田卒君侯秦泰被季尉会心一击,瞪大了双眼:“什么意思?骑兵是主力田卒就不要紧?你们都是亲儿子,就我是养子是吧?”


    历来被骂笨嘴拙舌的秦泰难得打出一个贴切的比喻,周围立时偷笑声不断,就连板着脸的雁守疆都忍不住掩唇轻咳了一声。


    眼看秦泰被气地要扑上去打人,燧卒军侯孙羡忙安抚着把人拉了下去,边轻声劝解:“你别急,季尉没那个意思,他纯粹是不愿意帮人家带孩子嘛……”


    “你们不愿意我就愿意了?这么个金贵的主,人还没来,家里托关系的羊都先到了,还好今日在此,否则我就这么被将军强塞了……”


    这不绝于耳的议论声,听得华书面红耳赤。


    先是阿莫,又是众军侯,她堂堂临尘公主何曾被人如此嫌弃过?再四下扫视一圈,满屋子的人无不在等着看她笑话,羞恼得她恨不得甩手就走。


    然而步子还没动,她先看到了挂在正中央的舆图。


    草原,沙漠,丘陵,河流。蜿蜒曲折跃然其上,正中间用朱笔描红的,正是匈奴王城——茏城。


    那是无数大汉将士的魂归之地,是她姊兄曹襄魂埋骨之所,是她阿姊心心念念的地方,是她的的目标,是她的所求。


    这也许是她离得最近的一次了,难道就这么走了?


    华书猛地闭上眼,再睁开之时,眸中已经没了方才的羞恼与戾气,平静到了极点。


    她转向季尉端正揖礼道:“我知君侯顾虑,只是荀子亦有言‘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注1】’军侯身为一军之长,仅以在下形貌取人,是否有失偏颇?”


    季尉被她规规矩矩的礼节弄得一愣,听她说了这一长串显然有点懵:“啥意思?”


    华书绽颜一笑:“书斗胆,恳请季军侯对我进行考校,以术取人。若我骑射过关便允我入轻骑营,否则我便自请给军侯站岗守门,绝无怨言!”


    她这话说地斩钉截铁,一点退路也没给自己留,众人对视一眼,不由看向了上坐的雁守疆。


    ·


    雁守疆也在看着华书。


    看着她因众人的轻蔑而愤怒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甩袖而去,却又突然冷静下来,毅然直面质疑。


    明明不过七尺之身,却因为挺拔的身姿,自信的言语,显得格外高大。


    他突然想起了符起先生。


    是不是这天下的文人,不论尊贵还是落魄,都有这样一份傲骨?


    他眉头微微一颦,愈合期的伤口再次传来一阵麻痒。


    迎着众人期许的目光,雁守疆暗自摇了摇头,他是见过华书射术的,若以此为考核,只怕还真能让她得偿所愿,但是这也是个试试华书深浅的良机,最终点了点头:“如此,便依孟郎君所言,去演武场。”


    ·


    此时演武场上考核将将过半,正是热闹。考核过关的排着队签押,考核未达标的排队领罚三仗,过后还要去加练。


    三杖对这些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至多疼两日,但旁人都去领赏,自己在这里领罚,有点血性的都嫌丢人啊。


    将士们分了几队列于两侧,正好将中间空了出来。


    一行人刚上了演武台,华书便被人让至前列。


    冲着雁守疆与季尉点过头,华书从一旁的弓箭架上取下一把牛角弓,颠了颠重量暗暗点头。


    这弓虽不及她的柘木弓精琢,但背用老竹,左右相衬,弭用牛角,硝制有度,可见工艺纯熟,难怪大汉铁骑战无不胜。随后又右手持弓,左手略试了下弦。


    季尉见他动作随意,别说满弓,半弓都不曾拉到就松了手,忍不住嗤笑道:“别是都拉不开这把强弓吧?”


    华书单眉一挑,也不回击,直接将弓换至左手,拿起一支利箭搭在弓弦上,侧头瞄了一眼远处的靶子,便又转过头看着雁守疆与季尉,勾起一侧唇角,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容。


    只听‘嗖’的一声,利箭飞射而出,那箭还未中靶,雁守疆双眼就亮了起来,紧接着‘夺’得一声,那箭便正中靶心!


    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华书状似随意地把长弓放回了武器架上:“这弓虽好,但没有我常用的顺手,精度差了些。”


    众人:“……”


    百步穿杨,正中靶心,这还差了些?


    这时守靶人也跑了过去,检查过后高声呼道:“力透靶心五指!”


    众人立时大惊,一齐看向季尉,没有一个人开口,却又都在问他:脸疼吗?


    没有什么比当众打人脸来得更快活的了!


    华书得意地扫视一圈,再不见先前的轻蔑与厌烦,就连雁守疆的脸上也透出几分赞赏。


    她用力压下唇角轻咳一声正要问接下来考什么,就听到雁守疆率先开口:“牵马来!”


    华书眉心一动:这是要考她的骑术?


    不过片刻,一匹高头大马被人牵了上来。


    这马身高将近七尺,一身如墨般油亮的鬃毛随风而动,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锐利的光芒,耳朵随着步伐灵敏的转动着,矫健的四肢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着抬起前肢向着敌人踏过去——用它那双雪白的蹄子。


    这是一匹踢雪乌骓。


    当年霸王项羽的踢雪乌骓名声之盛谁人不晓?她丢了的那匹御赐的雪花银鬃千里驹虽也名贵,可在战力上只怕连踢雪乌骓的一只蹄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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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不了。


    今日居然能有幸得见踢雪乌骓,华书顿时心醉神迷地迎了上去。


    不过她也知道名驹性子都烈,不敢贸然接近,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眼热得脸都红了三分:“这是哪位军侯的坐骑?竟舍得牵出来让我骑?”


    雁守疆无奈扶额看向季尉:“一会儿自己去领十杖。”


    “啊?”季尉神色大变,“不是,不至于吧将军,我,我闹着玩的……”


    雁守疆却没有再理他,转而走向华书:“这是我的马,牵出来遛一圈。”


    华书何其聪慧,自然瞧出来了。


    季尉这是被她下了面子,故意把雁守疆的战马牵出来吓唬她,若是她刚才不知轻重骑了上去,只怕现在就被马踏在脚下了。


    可是她还是失望极了,谁看见这样的战马不心痒难耐,不想上去试一试啊,没准真能降伏呢?


    她盯着踢雪乌骓舍不得错开眼:“牵都牵出来了,不跑一圈多可惜……”


    众人见状也不禁乐了起来:“孟郎君,这马给你骑,你敢吗?”


    华书眉头一挑:“我有什么不敢?就怕你们将军舍不得。”看着身侧的雁守疆,华书有了些底气,试探着伸手摸了摸踢雪乌骓顺滑的鬃毛,小声嘟囔,“要我我也舍不得。”


    见这马儿没有抵抗情绪,华书忙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饴糖小心地凑到了它嘴边。


    踢雪乌骓瞥了眼雁守疆,见他没有阻止,试探性地闻了闻,一伸舌头就卷走了饴糖。


    “它吃了!它喜欢我?!”华书瞪大了眼睛原地踮起了脚尖,兴奋得恨不能立刻抱上去。


    雁守疆也有些惊讶了,踢雪乌骓性子刚烈,除了他和养马人,还是第一次如此给面子,瞧着华书这副模样,一时爱才心切脱口而出:“试试?”


    华书还没反应过来,路风耀先急了:“将军!不可。”


    华书看一眼众人神色,也意识到了不妥。


    踢雪乌骓性子烈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马不侍二主,这马代表了雁守疆在军中不可撼动的地位。雁守疆以少年之身,努力数年才有了今日的军心所向,倘若她真把它驯服了,岂不影响雁守疆在军中的威信?


    她可以骑雁守疆的马,但绝不能在军营,更不能在雁守疆众多兵将的眼皮子底下。


    华书坦然一笑后退两步,冲着雁守疆拱手道:“多谢将军好意,只是这马一看就性子烈,我初初入营,若被它伤了岂不得不偿失?”


    雁守疆失笑点头:“来人,帮孟郎君另牵一匹来,让我见识见识儒门君子的骑射功夫。”


    华书一愣,雁守疆,要亲自试她?


    华书幼时被刘彻抱着骑了一次马,便吵闹着要学习骑术,刘彻便允了众位与她年龄相当的皇女们一起学,因都是女郎,特命了曹襄做教导,齐王刘闳与太子刘据等人也来凑热闹,当时刘闳就曾说过他的外兄雁守疆自小随着父亲在军营长大,骑射俱佳,勇武非凡。


    然而刘闳本人体弱,并不擅此道,且众位凤子龙孙对雁守疆南越遗民的出身又多有诟病,刘闳对雁守疆的一番崇敬之情只落得个被嘲笑的下场。


    但如今不过数年,雁守疆就凭一己之力在武威打开局面,可见刘闳当日所言非虚。


    华书越想眼睛越亮,能与这样一位战场血战过的将军比上一比,相较长安城那些膏粱子弟,可不是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