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榆树枯死

侯府种植了许多的奇花异木,譬如连理柏,菩提,牡丹,玉兰。

譬如侯夫人派人送给傅伯明赏玩的十八学士,又叫文殊兰。

一小盆就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能对侯府来说并不起眼,只是这花不好养,多少盆才能活一株,再死多少盆才能养到开花。

一斤猪肉才不过十五文,一头猪也就是一小盆花。

这还只是花,更别提树木之珍了,有的树木是前朝留下来的,皇权可能更替,皇帝可以归西,树却依然伫立。

越是高门越是有百年高树。

可韶光院毗邻霞光院的这株二十多年榆树不同。

虽然只有二十多年,却是先夫人谢氏怀着大公子时,亲自种下的。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皇权更替,世家势微,王谢两家权利不在,可经年的财富仍旧惊人。

谢氏又是旁支,买了两淮的盐引,白花花的盐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谢家是巨贾。

可谢氏为人和气,性格温柔,并不骄纵,性本朴实。

她种下的并不是什么珍树,而是榆钱。

榆树喜光耐寒抗旱,果实外形圆圆的,像铜钱一般,故而得名。

傅砚辞眸光看着庭院中枯死的榆树,脑海里回想得却是母亲的话。

“这是娘怀你时候种的,如今都四岁了,五年前南平大旱,许多庄稼都死了,饿死了很多百姓……”

“娘当时在外祖母的庄子里,路途有暴民,谢家没办法来接……”

“粮食也不多了,好在院子里有榆钱儿树……”

“鲜嫩的榆钱儿脆甜绵软,清香爽口,拌上面粉蒸熟……味道软糯。好在庄子里种榆树的多,那年饿死的人少。”

“当年也是因为你爹南下赈灾,恰遇到娘回谢家遇到了流民……”

“你爹是大英雄。”

“其实槐花也可以吃……不过在槐树字是木鬼,只种在庭前,种在院子里到底失了喜庆……”

“娘……我想吃榆钱儿……”

“娘这不就是要派人摘给你吃吗?”

“娘,真好吃……以后每年都可以做给孩儿吃吗?”

“每年,只要娘活着。”

——“这榆钱都是穷苦人家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能入口?”

傅砚辞脑海里窜出一老妇粗鄙的声音。

他回过神来,看着那颗已经枯死了的树。

脚下一转,缓缓下了台阶,朝着榆树走去。

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儿时娘亲笑盈盈的脸,一别多年。

她的样子,早已在他记忆里模糊了。

可满是榆钱儿的树下,随风飘散的榆钱淡雅清香,却仍是刻在了记忆深处……

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榆钱儿了。

——“每年,只要娘活着。”

可娘没活下去,她亲手种下的顽强的榆树,也没能活下去。

傅砚辞抬手抚摸着树干,默然无语。

“大公子——”墨风跟了上去,本想劝说一番,张嘴却词穷。

这榆树再不名贵,再与荣华富贵的侯府格格不入,可在大少爷的眼中,意义非常,终归是不同的。

他叹了口气,往常出院子并不走这条路,而且大公子早出晚归,即便是走了这条路,也断然不会察觉这榆树今年枯死了。

要不是因为照顾梅姑娘起得迟了,想必今日也未必会发现……

墨风想不起上次经过是什么时候了,他行色匆匆,不会在意路旁的树木。

他正思索着,就看自家公子弯下了腰,抬手抓了一把树根底下的泥土,捻了捻,又凑在鼻前嗅了嗅。

本就冷峻的脸上,此时似凝了霜。

眉眼俱是冷意,让人见之,不由得打了寒噤。

“这是什么?”他转身问墨风。

墨风过来也抬手捻了捻,“似乎是土潮,应该是水……”

他说完,不由得愣住。

转头又看了下四周,此处是回廊以及通向外院的天井,原本的榆钱已有碗口粗了,遮天辟日,是回廊处的风景。

今年雨水不太多,此时树下怎么会湿呢?

傅砚辞抬眸看了墨风一眼——

他果断丢了手中的土,一脚点起,蹭地几下,窜了出去。

不多会儿,不远处的各处活着的树底下的土,就都被他看了一遍。

墨风不比墨雨,性子急躁。

他性子向来沉稳,素来不爱生气,可回来的时候,脸黑如锅底。

对上傅砚辞洞察的视线,墨风叹了口气,认命道:“公子所料不错,其他树是干的……”

“除了二公子院子里喜水的水杉,以及三公子院子里的盆景文竹……”

傅砚辞倏地笑了,抬手拈了拈食指。

“喜欢水的,都浇了水,可我这喜欢干旱的,水却给的格外的多,真是有心了。”

“你说,他们是无心之失,还是明知故犯呢?”

墨风摇了摇头,没法接话。

人心难测。

风吹了过来,旁边湖边的垂柳迎风摇摆着,舞姿婀娜。

可枯死的榆木一动不动,似无子伫立的墓碑。

不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有些散,有些急。

显然,他们两个人站在树下观看了半天,被人发现了。

傅砚辞刚走回回廊,刚要拐弯,就被来人迎面撞上。

来人个头不高,甚至可以用小巧来形容,脸上一把络腮胡子,皮肤黝黑,手中拿着铲子上面还带土。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撞在了傅砚辞的身上。

他的铲尖甚至搡了傅砚辞腹部一下——

“放肆!”傅砚辞大怒,抬脚就踹了过去。

“大公子饶命、大公子饶命啊……”来人本就被傅砚辞撞得后退了一步,又被他一脚踹倒,摔了个狗吃屎,急急忙忙跪倒在地。

墨风也怒了:“大胆,竟敢冲撞了大公子!”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这头的动静引来了一群人,傅砚辞面沉如水,看向他手边还沾着泥土的铲子,眸光微闪。

“这院子里的树,是你负责的?”

“正是小人。”

傅砚辞点头,缓缓道了句好,脸色缓缓浮出个笑。

对身后站着卖呆的下人道:“将人拿住。”

身后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将人给摁住。

“大公子饶命,大公子息怒啊,小的真不是故意冲撞大公子的……”

“大胆!”墨风难得没求情,“你那一对儿招子,难不成长到后脑勺了?”

他说着缓步跪地,请示,“主子,如何处置?”

傅砚辞面上犹带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但见他薄唇轻启,“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