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种植了许多的奇花异木,譬如连理柏,菩提,牡丹,玉兰。
譬如侯夫人派人送给傅伯明赏玩的十八学士,又叫文殊兰。
一小盆就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能对侯府来说并不起眼,只是这花不好养,多少盆才能活一株,再死多少盆才能养到开花。
一斤猪肉才不过十五文,一头猪也就是一小盆花。
这还只是花,更别提树木之珍了,有的树木是前朝留下来的,皇权可能更替,皇帝可以归西,树却依然伫立。
越是高门越是有百年高树。
可韶光院毗邻霞光院的这株二十多年榆树不同。
虽然只有二十多年,却是先夫人谢氏怀着大公子时,亲自种下的。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皇权更替,世家势微,王谢两家权利不在,可经年的财富仍旧惊人。
谢氏又是旁支,买了两淮的盐引,白花花的盐便是白花花的银子,谢家是巨贾。
可谢氏为人和气,性格温柔,并不骄纵,性本朴实。
她种下的并不是什么珍树,而是榆钱。
榆树喜光耐寒抗旱,果实外形圆圆的,像铜钱一般,故而得名。
傅砚辞眸光看着庭院中枯死的榆树,脑海里回想得却是母亲的话。
“这是娘怀你时候种的,如今都四岁了,五年前南平大旱,许多庄稼都死了,饿死了很多百姓……”
“娘当时在外祖母的庄子里,路途有暴民,谢家没办法来接……”
“粮食也不多了,好在院子里有榆钱儿树……”
“鲜嫩的榆钱儿脆甜绵软,清香爽口,拌上面粉蒸熟……味道软糯。好在庄子里种榆树的多,那年饿死的人少。”
“当年也是因为你爹南下赈灾,恰遇到娘回谢家遇到了流民……”
“你爹是大英雄。”
“其实槐花也可以吃……不过在槐树字是木鬼,只种在庭前,种在院子里到底失了喜庆……”
“娘……我想吃榆钱儿……”
“娘这不就是要派人摘给你吃吗?”
“娘,真好吃……以后每年都可以做给孩儿吃吗?”
“每年,只要娘活着。”
——“这榆钱都是穷苦人家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能入口?”
傅砚辞脑海里窜出一老妇粗鄙的声音。
他回过神来,看着那颗已经枯死了的树。
脚下一转,缓缓下了台阶,朝着榆树走去。
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儿时娘亲笑盈盈的脸,一别多年。
她的样子,早已在他记忆里模糊了。
可满是榆钱儿的树下,随风飘散的榆钱淡雅清香,却仍是刻在了记忆深处……
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榆钱儿了。
——“每年,只要娘活着。”
可娘没活下去,她亲手种下的顽强的榆树,也没能活下去。
傅砚辞抬手抚摸着树干,默然无语。
“大公子——”墨风跟了上去,本想劝说一番,张嘴却词穷。
这榆树再不名贵,再与荣华富贵的侯府格格不入,可在大少爷的眼中,意义非常,终归是不同的。
他叹了口气,往常出院子并不走这条路,而且大公子早出晚归,即便是走了这条路,也断然不会察觉这榆树今年枯死了。
要不是因为照顾梅姑娘起得迟了,想必今日也未必会发现……
墨风想不起上次经过是什么时候了,他行色匆匆,不会在意路旁的树木。
他正思索着,就看自家公子弯下了腰,抬手抓了一把树根底下的泥土,捻了捻,又凑在鼻前嗅了嗅。
本就冷峻的脸上,此时似凝了霜。
眉眼俱是冷意,让人见之,不由得打了寒噤。
“这是什么?”他转身问墨风。
墨风过来也抬手捻了捻,“似乎是土潮,应该是水……”
他说完,不由得愣住。
转头又看了下四周,此处是回廊以及通向外院的天井,原本的榆钱已有碗口粗了,遮天辟日,是回廊处的风景。
今年雨水不太多,此时树下怎么会湿呢?
傅砚辞抬眸看了墨风一眼——
他果断丢了手中的土,一脚点起,蹭地几下,窜了出去。
不多会儿,不远处的各处活着的树底下的土,就都被他看了一遍。
墨风不比墨雨,性子急躁。
他性子向来沉稳,素来不爱生气,可回来的时候,脸黑如锅底。
对上傅砚辞洞察的视线,墨风叹了口气,认命道:“公子所料不错,其他树是干的……”
“除了二公子院子里喜水的水杉,以及三公子院子里的盆景文竹……”
傅砚辞倏地笑了,抬手拈了拈食指。
“喜欢水的,都浇了水,可我这喜欢干旱的,水却给的格外的多,真是有心了。”
“你说,他们是无心之失,还是明知故犯呢?”
墨风摇了摇头,没法接话。
人心难测。
风吹了过来,旁边湖边的垂柳迎风摇摆着,舞姿婀娜。
可枯死的榆木一动不动,似无子伫立的墓碑。
不远处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有些散,有些急。
显然,他们两个人站在树下观看了半天,被人发现了。
傅砚辞刚走回回廊,刚要拐弯,就被来人迎面撞上。
来人个头不高,甚至可以用小巧来形容,脸上一把络腮胡子,皮肤黝黑,手中拿着铲子上面还带土。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撞在了傅砚辞的身上。
他的铲尖甚至搡了傅砚辞腹部一下——
“放肆!”傅砚辞大怒,抬脚就踹了过去。
“大公子饶命、大公子饶命啊……”来人本就被傅砚辞撞得后退了一步,又被他一脚踹倒,摔了个狗吃屎,急急忙忙跪倒在地。
墨风也怒了:“大胆,竟敢冲撞了大公子!”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这头的动静引来了一群人,傅砚辞面沉如水,看向他手边还沾着泥土的铲子,眸光微闪。
“这院子里的树,是你负责的?”
“正是小人。”
傅砚辞点头,缓缓道了句好,脸色缓缓浮出个笑。
对身后站着卖呆的下人道:“将人拿住。”
身后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立刻将人给摁住。
“大公子饶命,大公子息怒啊,小的真不是故意冲撞大公子的……”
“大胆!”墨风难得没求情,“你那一对儿招子,难不成长到后脑勺了?”
他说着缓步跪地,请示,“主子,如何处置?”
傅砚辞面上犹带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但见他薄唇轻启,“二十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