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钱皇后半倚明黄缎枕,素腕自绢帕下滑出。
苏御医白须垂胸,双目微阖,枯指搭上脉门,殿内熏香凝滞,唯有更漏滴答。
钱皇后余光扫过朱祁镇,喉间泛起苦涩。
随即转头,紧紧盯着御医蹙起的眉峰,烛火摇曳间,映出一片刺目猩红。
片刻后,他白眉舒展,缓缓抚须:“娘娘脉象平和,气血充盈,左寸关浮滑有力,分明是宜孕之相。”
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朱祁镇大惑不解道:“朕与皇后成婚七载,为何至今膝下犹虚?”
苏御医沉吟半晌后,眼中突然泛起精光,在帝后面前来回游移。
朱祁镇瞳孔骤然收缩,冷冷地屏退众人。
苏御医喉结滚动着犹豫道:“若说有恙……倒像是……”话音戛然而止。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朱祁镇也猜出了大概,脸色阴沉的说道:“但说无妨!”
“陛下恕罪!老臣斗胆揣测,娘娘久未孕嗣……恐非天意……”
苏御医重重地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地说道。
殿内骤然死寂,唯有铜漏声愈发清晰。
朱祁镇额角青筋暴起,“你是说有人暗中作祟,故意而为之?”
“正是!”
钱皇后惊得脸色煞白,无助得像只惊雀,转头望向朱祁镇时,凤眼里泛起盈盈水光。?k,s·w·x*s_./o?r.g^
英宗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为了争夺储君之位,后宫之中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钱皇后若诞下嫡子,依着"立嫡立长"的祖制,那太子之位必然非其莫属。这道理殿中三人皆知——后宫妃嫔,哪个不是盼着中宫无嗣?
苏御医年逾古稀,早已准备告老还乡,奈何孙太后不允,一直迟滞至今。
如今无意间揭开宫闱暗斗的密纱,这背后的任何一方势力,抬手间都能让自己飞灰湮灭。
老头早已吓得汗如雨下,身躯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这些人是如何作祟的?”
朱祁镇的质问声,冷冷地砸在金砖上。
“陛下容禀!避子类的药物初服无害,但经年累月入了口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苏御医白发如霜簌簌抖动。
“当务之急,先彻查娘娘寝殿的香炉、妆奁、食盒,这些物件都不能放过。倘若所用物件没有问题,再查入口的膳食汤药!”
“真是胆大包天!”
他豁然起身,眼中腾起凛冽杀意。
“曹吉祥!”
曹吉祥佝偻着身子疾步而入:“奴婢在!”
“即刻将皇后寝殿里所有物件都搬来,从熏香炉到胭脂盒,从漱口盂到寝衣枕套,一件都不许落下。′如^文_网* *免-费!阅_读*”
朱祁镇一脚踢翻脚边绣墩。
“让苏御医当场查验,朕倒要瞧瞧,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动中宫!”
“奴……奴婢遵旨!”
他抖如筛糠地磕了个头,前额在金砖上碾出红痕。
皇后寝宫是什么地方?
这里的一砖一瓦皆由专人查验,香炉要过三遍银炭,胭脂需用琉璃盏密封,就连寝衣上的针脚都数过根数。
可他刚升任掌印太监,就出这档子事,好日子到头了不说,能不能保住脑袋还不一定。
怔愣间瞥见皇帝冰冷的眼神,浑身寒毛霎时倒竖,连滚带爬地起身忙活起来。
鎏金香炉、翡翠妆奁、檀木食盒……依次摆上案头,苏御医执银簪拨弄胭脂膏,凑烛火细辨食盒木纹,连寝衣针脚都一一捻过,依旧一无所获。
殿内鸦雀无声。
苏御医眉头紧蹙,浑浊的眼神略带疑惑,又重新扫视了一遍寝殿,在九鸾金凤帐上凝出霜色。
“陛下……请容老臣……再查寝榻。”
朱祁镇不容置疑道:“查!”
曹吉祥将用品逐一取来……
织金锦被掠过鼻尖时,苏御医鼻翼猛地一动。
指尖掐破被角的瞬间,粉红色棉絮簌簌坠案,他捏起一撮深嗅之下,草本清香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辛涩。
苏御医瞳孔骤缩:“陛下!这棉絮浸过红花,又混了零陵香……”
朱祁镇拍案而起:“果然好手段!”
曹吉祥嗫喏道:“可被褥月月换洗……”
苏御医指尖碾过染粉棉絮:“有人每月拆解被褥,换药浸棉后再缝补如初。”
钱皇后骤然攥紧帕子。
耳畔忽响起初入宫时的碎语——“娘娘喜欢这香甜,奴婢们便照老祖宗的法子熏被褥。”
她望着案上残絮,七载汤药抵不过一床毒棉,不禁喉头泛起腥甜:“原来从一开始……”
朱祁镇怒容满面,钱皇后伏在妆奁上低泣。
曹吉祥突然“扑通”"跪倒,巴掌甩得脸颊通红:“是奴婢疏忽!让娘娘被奸人算计,请二位主子治罪!”
朱祁镇脸色阴沉,紧紧地盯着他。
曹吉祥此前是镇守太监,大多数时间在军中,与后宫并无过多往来。
王振死后无人可用,而他因参与夺门有功,属于英宗的支持者,才被破格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过往相对清白,也并没有参与作案的时间。
“起来吧,你刚任司礼监不久,尚未完全熟悉,这也怪不得你。”
朱祁镇眼睑微垂,淡淡的说道。
曹吉祥瞪大双眼迟疑半晌,感激涕零地磕头道:“奴婢死罪……谢主子开恩!”
“两位主子,如今证据确凿,可要缉拿相关人等,查出幕后真凶?”
中宫无嗣,最大的受益者是周贵妃,那么毒棉被的事情,她的嫌疑也是最大。眼下周能刚秘密返京,群臣在今天,就异口同声地要拥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这一切不得不让人多想……
禁宫守卫和京军的控制权,现在还没抓到手里。
如果现在就缉拿相关宫女和太监,势必会打草惊蛇,万一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不必了,一切照旧。”
朱祁镇瞳孔骤缩,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今日之事,若有片语流到乾清宫外……”
“臣等明白!”
苏、曹二人骤觉后颈一凉,赶忙重重地磕头应允。
朱祁镇转身,望着榻上蜷缩的人影:“近些日子,皇后就随朕住在乾清宫。”
脸色苍白的钱皇后,挤出一抹浅笑。
曹吉祥若有所思地问道:“陛下今日龙体欠安……是否让苏御医往乾清宫一趟?”
朱祁镇听罢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