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去留

去留

关之越没再理会沈时祺,转身的一瞬就又变作了笑脸,拉着沈凌比划道:“早些年我见你还是那么小一个,都不及我腰高,如今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你娘。”

“孩子,你受苦了。”关之越眼中似乎泛着晶莹,像是全然把沈凌当作了自己的女儿,轻手抚在她头顶:“世叔知道这些年你过得艰难,可……不是世叔为你爹开脱,前些年我去玉门,总听公爷念到你,说他对你不住,你爹……也是无可奈何,你别怪他。若是有机会,便回去看看吧。”

覆在头上的手掌不似面前这个人,虽动作做得生硬,显得有些笨拙,却温暖宽厚,像是挖出了深藏在记忆里某个角落的碎片,陌生又熟悉。

“世叔。”沈凌轻声唤道,“我都明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任何人。”

关之越似是感慨似是欣慰,一连道了几声好,又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转身扫着四周,拉过站在一旁的庞沁献宝一样道:“孩子,这姑娘世叔给你带回来了,是去是留你做主。别怕,那群老东西要是敢说什么,先得过老夫这关!”

看着这拍着胸膛保证的人,沈凌不由得轻笑出声,乖顺着点了点头:“嗯,多谢世叔。”

关之越畅怀一笑,摆了摆手便抓上一旁的沈时祺到了一旁,不知是要说什么。

见状,沈凌带着庞沁坐到一边,低声问道:“受委屈了吗?”

“没有。”庞沁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眼神始终垂在一边,“有长史在,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那为什么不敢擡头?”沈凌又问。

“大人,他们不讲理。”庞沁终于擡起头望着沈凌,满是不甘道:“明明属下什么都没做,他们却要对属下追骂不停,还……”

还牵连沈凌。

若仅仅她自己受骂倒也没什么,她只当没听见便是,哪日不想忍了便反骂回去,最多也不过是赔上一条烂命,何足挂齿?

可她知道,那些人拿她开刀是在指桑骂槐,明面上是骂她,实则句句在针对沈凌。

前次沈凌在南衙说的那些话,那时便已传出去,只是因着回兰兵临城下才没生事,如今战事平定,加上沈凌这女官身份,在旁人眼中便是错上加错,非要讨个说法出来。

“大人,属下听您的话,带着南衙中人战了数次,后来也冒死带着陛下和小世子逃了出去,大人您亦是困在宫中一月有余,还为此昏迷这么久。属下不明白,他们这些动动嘴皮子便坐享其成的人,上战场时找不着人影,又凭什么事后说这些话?”庞沁握紧了拳,闷声骂道:“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蓦地,一抹冰凉复上,力道不大,却一点一点掰开了庞沁攥着的手。接着,已被掐出血丝的手心又被人塞入一方绢帕。

“他们狼心狗肺是他们的事,你要对自己撒气吗?”沈凌不紧不慢道。

“我……”庞沁答不上来。

她也不想对自己撒气,她只是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仅仅因为她是女子吗?

可她分明也没输给那些人。

“庞沁,还记得那日你跟我说什么吗?自己选的路,虽死不悔。”沈凌不声不响望进庞沁眼中,“只是几句无关紧要的骂声,算得了什么?还是说,你不想再去做了,后悔了?”

庞沁忙不叠摇了摇头:“没有。”

她不后悔那日和沈凌说过的每一个字,也不后悔进入南衙、结识了那群兄弟。尽管他们如今多数都已战死,尽管她如今遭人非议,可她自始至终从未有悔。

看人这反应,沈凌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又道:“还要继续吗?”

“要。”庞沁坚定道,“属下是大人的人,便是哪日离开也是领了大人的命堂堂正正离开,绝不会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跑。那群不入眼的东西,他们不配。”

“这才是我认识的庞沁。”沈凌轻手拍在她手背,嘱咐道:“安心跟着关世叔,做好你分内之事,我还在这,没人能动你。”

“庞沁,相信我,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庞沁怔怔然望着眼前人。

从前她最绝望之时,也是这样的坚定又温和的眼神将她拉出深渊。到如今数载春秋,即便许多旧人都已不在,她也仍旧相信,相信沈凌所说的一切。

于是,她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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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宣政殿,久未来上朝的平南王和忙于军务的关长史破天荒的一齐出现,连同传闻中病得起不来的沈修仪也到了场,实在是稀奇罕见,众人忍不住三两围作一团窃窃私语。

处在众人谈论中心的三人却都安静得很,一句话也没说,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有段风辞视线始终有意无意落在沈凌身边,时刻关注着人的状况。

陈淮进来后一眼便发觉了今日的不同寻常之处,他默不作声坐于宝座之上,待众臣行过礼才开口问道:“朕记得沈卿尚在病中,需得多加休养,今日因何竟拖着病体来上朝了?可是好些了?”

“谢陛下牵挂,臣已无大碍。听闻近日朝中诸位大人对臣从前所行一事似乎颇有不满,众议纷纷之下,臣以为还是早日解决为上,免得拖的时日久了,对臣、对诸位大人乃至朝堂上下都不好。”沈凌躬身答道。

还没听她说完,陈淮眼神便已转向一旁,不着痕迹在这几日闹得最多的几人身上来回扫过,最终还是落回到沈凌身上。

“沈卿是指庞沁之事?”

“是。”

“近来因着庞沁的去留,诸位爱卿几番争执,朕也实在头疼不已,的确是不能再拖下去。当日庞沁是沈卿亲自送入南衙的,今日沈卿既在,诸位爱卿尽可各抒己见,早早将此事解决了。”

陈淮话音刚落,只静了片刻,队列中便已有人走出,扬声道:“陛下,修仪沈凌未得上令私自送人入军是为僭越,任凭女子把持军务是为乱政,臣以为依照大周律例,违上乱政者应立斩不赦。宫女庞沁,本就是后宫中人,却跟随沈修仪祸乱朝政,亦当与之同罪!”

陈淮眉间微挑,眼神沉沉看向胡周义:“立斩不赦?”

这几日以胡周义为首的这些人虽说时常争论此事,可始终都留有余地,不过是要他将庞沁逐出军中。如今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异想天开要他处死沈凌二人?

胡周义还未再说话,那厢胡周礼已然张了口。

“胡闹!”胡周礼面色发黑,眼神难得凶狠望着自己不争气的弟弟,也顾不上殿前礼仪了,骂道:“胡周义,你胡说八道什么?”

韩兴亦是冷哼一声:“沈修仪以命相搏护驾有功,更亲手斩杀回兰王子燕齐,是为大功之人,若真依照大周律来办,合该铭功太常。如此良臣,却被胡御史三言两语污蔑成奸佞之臣,真是可笑。陛下,御史胡周义胡言乱语颠倒黑白,更对有功之臣多次口出恶言,以臣之见,这才是真正该处罚之人! ”

“韩廷尉,你跟沈修仪共事多次,你自然朝着她说话。莫说是你,陆尚书,张大人,徐侍郎,你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同沈修仪有所来往关系不浅,这些天来屡次为她出言,胡某竟不知你们忠的是陛下还是她沈凌!”胡周义丝毫不惧,没去理会一直眼神警告自己的胡周礼,挨个点出了这几日每每反驳他话的人,继续道:“沈修仪有功不假,但诸位大人,胡某所言之事可曾有假?那些事难道不是她自己做的?胡某不过是陈述事实,何错之有?”

此话之后,便有几个靠后的官员附和着出声。

几个被他点了名的人被他那一句忠陈淮还是忠沈凌的话堵了嘴,想开口反驳,却又怕再被扣上别的罪名,一时也没了动作。

独独徐远站了出来。

徐远撇了一眼顾自得意的胡周义,叩首道:“陛下,臣自上任以来,所辖事务虽非事事完美,可也算尽职尽责,更是从未与京中诸位大人有过多来往,此事人尽皆知。年初内子缠绵病榻,沈修仪出手相助,小女如今也受修仪恩惠事于万象宫,臣感激不尽。但臣对天起誓,臣所言句句是为公允,绝非徇私袒护。今日便是胡御史要给臣扣上不忠的罪名,臣也要说,沈修仪无罪,还请陛下明鉴。”

“且陛下,若说臣等为沈修仪说话是为私心,当日回兰兵临城下,胡御史主张迁都,是沈修仪驳斥其不轨之心,胡御史如今对沈修仪多般污蔑,何尝没有记恨之嫌?”

徐远话音才落,未等韩兴他附和,胡周义已然又出口辩解。

两方人吵作一团,个别两边都不敢得罪的缩紧了脖子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也被扯进去。

“肃静!”

听了命的内侍总管扬声喊出一句后,众人这才勉强消停下来,几个闹得凶的脸红脖子粗的,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看谁。

连着几日听这群人争吵,陈淮本已有些习惯,哪知前几日这些人竟还没彻底放开,今日许是因着正主在这,情况愈演愈烈,他才缓和的头疼登时又犯了起来。

抛开守城之时这些人出了多少力,便是只谈破城那日,虽说是赵玄霜放了他们出去,可最终说到底还是沈凌换了他和陈允意的命,后来亦是庞沁带着他们突破重围逃了出去。

陈淮虽自觉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理。即便沈凌身为臣子,救驾乃是其分内之事,单只此事也该大加封赏,遑论先前诸多事情。

只是他虽如此想,却还是不得不顾忌朝臣意见。

陈淮缓了一口气,视线投向始终站在前方没有说话的沈凌,问道:“沈卿可有何话要说?”

沈凌沉默不语听了许久,将这些被安在自己身上的罪名一一记在了心中,此刻陈淮问起,她偏头扫过身后众人。

胡周义身后那几人冷着脸,也不知是哪来的恩怨,个个像是恨毒她一样,对上她眼神也丝毫未动,直直瞪了回去。稍偏的几个地方,一些没有底气的人对上她视线,畏缩着偏开头,没敢像前几个那样放肆。

分明也没几个同她有过来往的,陈她罪状时倒是利索,一点空当都没有留,还真有点千夫所指的意思。

不过另一侧,即使不用看她也知道,还有人在看着她。

甚至更远的地方,那座巍巍屹立的宫殿内,那座飘满落叶的墓前,也或许有人在等她。

沈凌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陛下,胡御史所言诸罪皆属诬告,臣一概不认。”

“其一,臣送庞沁入军并非没有上令。”因着另只手不能动,她将所执象牙笏委托于身侧之人,而后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一字一句道:“先帝临终前曾赐予臣一道手令,凡合乎礼法不欺君犯上之事皆可为,此事先任内侍总管李暮、太医署谢太医皆可作证,臣只是送了一个人入南衙,何曾违背礼法欺君犯上?又或者,诸位大人觉得先帝的手令到了今日已成为一道废令?”

她这手令从不曾拿出,连陈淮都未见过,众人自是也不知,只能面面相觑,谁也没敢擅自开口。

“其二,敢问诸位大人,我朝可有哪条律例有言女子不得为政不得入军?庞沁虽是女儿身,我朝也并无女子入军的先例,但陛下,先帝修万象宫为女官官署,从南御史到臣两代掌宫人皆是先帝亲旨册封,实乃名正言顺,臣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哪条律例。还是说,诸位大人认为先帝明知自己行为不合礼法、有违祖宗规矩,还要一意孤行?胡御史所言违上乱政的罪名,臣实不敢背,也不能背。”

此话说完,偌大的宣政殿内更加安静,方才还转头各自过眼神的人也都没了动作,缩着头呆立在原地——妄议先王乃是大不敬,他们可没那个胆子这个时候出头。

反倒是韩兴几人露了笑容,尤其是韩兴自己,幸灾乐祸看着无话可说的胡周义,还挑衅地擡了下眉。

沈凌并未看见他这动作,只是平静地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一直看着她的人身上。

“至于庞沁的去留……”

两人眼神短暂相接复又偏开,沈凌重新面向陈淮,上前一步跪在地上:“商有妇好,魏有木兰,庞沁虽出身卑微,前番守城却尽心尽力几次出生入死,后又护驾有功,即便是朝中男儿又有几人能及?臣请陛下留庞沁于军中,尽其所能,以报大周。”

陈淮本就有这意思,眼瞧着没了争论,便想开口允准,不想话才到嘴边,殿外突地一声传来。

“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