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哭吧

哭吧

沈凌收回望向来晨院的视线,转身浅笑道:“走吧。”

段风辞的面色不见好转,他走上前轻声问:“高兴吗?”

“嗯?”沈凌不解,“什么高兴不高兴?”

“我说你,你高兴吗?”

“我家傻弟弟长大了,都会跟我吵着要一起承担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笑得轻松,段风辞却始终没有放下心,心间反而愈加沉重。

自沈凌醒来后,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好像一切也都很正常。

直到刚刚看到沈凌温声安抚着沈时祺,他才惊觉其中原因——沈凌太平静了。

他得知父母死讯时心痛如刀绞,那时他身边尚有沈凌陪着,而之后沈凌父母双亡,万宁公主身死,赵玄霜投敌,还有余缃叶和蒲若接连离世,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交织在一起,沈凌一个人走到如今,怎会不难过?

他担心沈凌,守在人身边几日尚且觉得自己要疯了,那沈凌独自留在宫中的一月呢?没有半分他的消息,没有半分陈淮的消息,更没有外界一丝一毫的消息,仿佛上天在她和周围所有人所有事之间隔开了一道跨不过去的深渊,国破家亡和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身死就像两座大山同时压在她身上,她当真不痛?她岂会不痛?

可自他回来后沈凌始终很平静,只有那日抓住他时颤抖的手才显示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波澜,之后却也再没有过,就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了一样,甚至维持着笑容和温和,去安抚他、安抚沈时祺。

这样不累吗?

段风辞心中问道。

正此时秋风过畔,沈凌忍不住闷头咳了两声,眸含疑惑望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何突然停在这没了动作。

见状,段风辞到嘴边的话立时被憋了回去。他一言未发上前,扶沈凌回到却月居,又转身跑去端来了她的药。

待到放下药碗再回来时,看到沈凌坐在窗前对着满院寂寥发呆,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隔着什么东西,渺远而不可触及,像是随时都会离开。

他心里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方才在心底的疑问顷刻间有了答案——当然累。

可这就是他不在时沈凌度过的日日夜夜。

或许她曾很多次这样看过外面的一切,秋风起落,枯叶离合,还有永远不知道该同谁说的满腔心事。

他缓步上前,看沈凌听到动静回头看他,这一瞬间沈凌才像是动了起来,眸中染上柔色,冲他轻笑着。

段风辞却笑不出来,他走上前俯下身子将人圈在怀中,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听见怀中人温声问他:“怎么了?”

段风辞默然摇了摇头。

段风辞嗓子发紧,满腹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贴着人,想用自己暖一暖她。

“还在想方才小祺的话?”沈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不能肯定,只擡起手拍在人手臂上,道:“真的没事。”

看人没动静,她心下起疑,犹豫着问:“还是说……是刚刚在外面户林说了什么让你难过了?”

段风辞又摇了摇头。

不是。

不好的不是他,是沈凌。

终于,他用尽了力气,仿佛熬干了骨血一样,哑声道:“阿凌,别笑了。”

从前他都是在求沈凌笑,希望她开心,希望她常带笑容,希望她岁岁欢愉,如今却只希望她别笑了。

不要笑了。

你明明很难过,就不要笑了。

沈凌愣了愣神,终于听懂了段风辞的意思,可是她不知所措,心里藏着很多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怔怔看着窗外,落叶还在飘,秋风裹挟着残阳,流水匆匆,明明都在动,她心底却静极了。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却月居和蓬莱殿到了秋天都是一样的,满院子都只有枯败与凋零。

突然,一双手覆在眼前,周遭光亮骤然褪去,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在身边,沈凌听见身后之人满含痛苦的声音。

他说,“阿凌,我求你。”

我求你,别笑了。

我求你,哭一哭吧。

我求你,把所有的难过,所有压在心底的苦闷,所有熬过的死寂一般的日夜,都说出来,都说与我听。

我回来了,我就在这。

沈凌心蓦地疼了起来。

她迟钝地想,段风辞似乎总是在求她。从前求她多笑求她顾好自己,到如今,他在求她哭,卑微地求她哭。

沈凌轻轻眨了眨眼,恍惚间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下,她身子不由自主轻颤着,却又被身后人紧紧抱住,有无限的暖意透过脊背传入骨中。

眼前手掌被人移开,沈凌转而被人按在怀中,直到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抱她之人的衣襟湿了一片,她才终于察觉,原来是她在哭。

原来她还会哭。

得到沈毅江舒兰死讯那天,她从平康坊最东跑到最西,在赵府门前扣了不知多少次门,却始终没有等到人开门,那时她没有哭。城破之后看着余缃叶和蒲若一一死在眼前,而后对赵玄霜以死相逼、违心说着刺人的话时,她也没有哭。甚至是重逢那日,满城的欢喜,满宫的血腥,大周反败为胜,她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平安回来了,她还是没有哭。

沈凌以为,所有的泪水都已无影无踪埋藏在那些破碎的梦中,自己早已经哭不出来,可到了今日她才知道,原来眼泪从来都是流不完的。

被压在心底的伤好似雨后春笋,一时间全数冒了出来,争先抢后堵在她心里,每一根都要在她心上狠狠戳一刀,每一刀都入骨,撕开来看便是鲜血淋漓。

她又一次记起了从前段风辞说的话——疼要说出来,说出来才能让他知道。

沈凌呜咽道:“……好疼。”

她在疼,段风辞亦然。

他从来不会劝什么不疼了,那都是哄骗人的话,怎么可能会不疼?

可他很没用,他分担不了沈凌的痛,他只能紧紧抱着人,道:“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沈凌应道。

她呆呆坐着,脑中乱作一团麻,缓了许久才从不知道哪些犄角旮旯里翻出这烦乱的源头。

“七月初三夜,我睡不着,心里慌着做了很多梦,可每每醒来后又总是记不大清,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睡不安稳。”

“七月初九,空青的五七我去上香,一连断了两次,直到第三次才没出什么意外,住持说三次成定是苦尽甘来之兆,可之后我就收到了西南的急报。陛下怕再生事,着急安排了太子的婚事,我接了那道赐婚圣旨。陛下说你出兵前他就问过你,但你推拒了,还说什么不愿意困着我,可这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不同我说呢?”

“七月十三如州急报,阿爹阿娘还有万宁,一夕之间全都……我在玄霜家门口敲了很久,可是没有人来,一直没有人。她跟了我六年,事事忧心劳力,从未与我生嫌隙,分明说好了要一路走下去,甚至谷阳道那次也是她报的信,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换作旁的任何人她或许都能接受,可偏偏是赵玄霜,偏偏是这个最不愿意怀疑、最不想对立的人。

“陛下本就在病中,那战报来得更是要命,我顺着提了傅家爱的事,之后那天晚上我去翻了傅家族谱,才知道玉京才是真正的傅家遗孤,腊月不过是个幌子,我便去见了玉京一面,求她带着小祺他们离开。我其实不久前才答应过要和小祺一起回玉门,我也不想送他们走,我知道如若真的有那一天,小祺一定会很难过,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能任由小祺也死在这。”

若是让沈时祺葬身于此,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

“如今你看,是我逼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怨我也是该的。”

“七月十四燕齐围城,之后每天都会死很多人,军中、朝堂,每天都在吵,却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扛起大旗,甚至他们还在起内讧,回兰兵临城下,他们想的却是怎么挤对自己人……”

“七月廿一,终于守不住了,回兰冲进宫内,缃姨和姑姑都死了,我救不了她们。我逼着玄霜放走了陈淮,可是我也不高兴。我想问她好多话,想知道所有事的来龙去脉,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我问不出口。我也想杀了她为空青报仇,可是我很没用,我竟然下不去手……”

……

她就这样哽咽地说着。

一桩桩一件件,这些她曾经以为早就过去的事,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原来每一件她都记得很清楚,从未有过一时一刻忘记。

段风辞沉默着听完了所有的话,觉得自己仿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被人来回捅了千万刀,被人撕裂再粘合,反反复复,受尽折磨。

“那道圣旨……是我思量不周,我该同你说的,对不起。”

“赵玄霜和你情谊深厚,那不怪你,换做是我也会下不了手,空青一定也不会怨你,她最听你的话,怎么会怨你呢?”

“至于小祺,他只是一时还没缓过来,等他想明白了一切就都会好的,他不会怨你,也不是你把他逼成这样,不怪你。是你保住了他的命,是你保住了沈府这么多人的命,包括小玉,还有陈淮,也是你用自己换了他的命。”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谁,信我,阿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温声细语说着话,手始终不曾离开过怀中人半寸,在沈凌后背、肩侧不厌其烦地抚过一次又一次,细微的吻落在她耳畔,落在她面上,落在许许多多地方,极尽小心与爱惜,只碰一下都怕会伤到人,他却始终觉得不够。

沈凌摇了摇头,忽而道:“对不起。”

“……为什么说这个?”

“我不该撕你那封信的。”

段风辞一怔,察觉到抱在自己颈上的双臂收紧了些。想起沈凌的左手,他便要张口,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人继续道:“如果真的有意外,那是你留给我最后的话了。”

那些时日里,梦里总缺一个人,沈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段风辞怪她撕了那封信,没给他一个道别的机会,是不是也许就这样结束了,她会死于某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没人再等她一起喝孟婆汤,没人等她一起转世,去赴那个生生世世的约。

那些念头徘徊在心底久久不去,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到最后她也只能不断说服自己麻痹自己——段风辞一定还活着。

尽管始终一点消息都没。

“阿辞,我后悔了。”

“还有那个镯子,我也没能护好……它碎了。”

此时此刻,段风辞也少见的嘴笨了起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哑声道,“刚在宫里,贵妃给我的盒子就放了那个。没关系,阿凌,镯子碎了可以再造,对我来说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吗,我在西南濒死之时,想到我还没有和你好好告别,就觉得不能这样死了,好歹要回来再见你一次。”

段风辞拿出贴身藏着的半月玉佩放在沈凌手中。原本莹白的玉丝毫未变,只是花纹缝隙中隐约可见裂痕,丝丝绕在中间那个小小的“安”字周边。

“我能回来,是因为它,也是因为你。”

“只是是我无能,还是没藏好,让它这样碎了。”他苦涩笑了笑,一边轻手为人抹去眼泪,一边道:“不过他们都说玉能挡灾,好歹咱们都还好好的,这两个碎玉放在一起,也算是碎碎平安了,不是么?”

“那些话你没看到也没关系,每一个字都是我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我念给你听。”

“也不长,只有几句话。”

“相识已是大幸,再无他求,惟愿我的阿凌岁岁平安喜乐。”

话及此处,段风辞涩然一笑,似是苦恼似是自讽,说道:“其实我原本想让你忘了我,可是一想到等我死后没准哪日你要和别人恩爱厮守,我就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但是……我又不想让你因为我永远心有顾忌、永远放不下,思来想去也只能盼你平安盼你喜乐。”

“记着我也好,不记我也罢,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心满意足,再没什么遗憾了。”

其实还是有遗憾的。

可如若真的没能回来,这便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事,再多的遗憾也都不算什么。

不过很庆幸,他还是活着回来见到了沈凌。

沈凌本来已经有些止住的泪珠陡然又落了下来,啪嗒啪嗒砸在两人之间重叠在一起的衣摆上,晕出星星点点的花。

对着这盈盈带泪的人,段风辞心疼得无以复加,下意识便要伸出手,想落在她眼周擦去悲伤,想按在她眉间抚平愁绪,可未等他做出动作,面前之人已然撞上他唇角。

段风辞顿了一瞬,而后顺着她张开了口,用手托在她后颈处。

这亲吻本是为了安抚人,可唇舌交错,苦涩之余还带着不尽的缠绵,伤痛之下,情欲悄然冒出头,烧在身上不知不觉间便让人失去理智沉沦其中,只是时机不对情况也不对,他们还是彼此克制着未曾逾越一步。

“嗯……”不知过了多久,沈凌忍不住哼了一声,本挂在人肩上的手松垮落下,无意识地抓在人腰侧。

这直白而不加掩饰的声音,对段风辞来说简直称得上是“勾引”,腰间指尖接触的地方更像是燃着火,烫得他实在难熬。

段风辞紧急退开,只看了人一眼便逃避一般低下了头,靠在沈凌肩侧喘着气,声音中都染了欲。

“打住。”

他得缓一缓。

沈凌眼神尚还迷离着,眼角挂着晶莹水珠,也不知是因为心里难过,还是因为方才这过火的吻。

主动的是她,此时此刻心里没底的也是她。

沈凌手放在原处没敢轻易动,倚在身后的台子上慢慢平复着,视线散乱落在前方,思绪停滞着,心思都放了空。

许久后,段风辞直起身子,轻柔吻在人眼角,问道:“好些了吗?”

“嗯。”沈凌闷声应道。

“眼都哭红了,过会儿得敷一下,不然明日要难受的。”说着话,段风辞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而后将进屋时顺手放在台子上的盒子拿了过来,取出其中的碎玉拢在手心,道:“这个没关系的,正好你的手还要养些时日,改明我就拿去让人修复,做好了再给你。”

“阿凌,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我一直在这,不论有什么你都可以同我说,不怕。”

“好。”沈凌望进他眼中,像是顺着人说,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