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福殿,看到不远处段风辞正跟不知何时来的陆晴明说话,沈凌先是一顿,而后不禁轻笑了一声。
听闻陈淮回来后一直未曾封后,却先行封了陆晴明为贵妃,朝野上下自是对此颇多非议,偏偏陆晴明似乎半点也不在乎。如今还在宫中,又是在陈淮跟前,她居然也不避讳外臣,跟人聊得火热。
身后跟着走出的陈淮望着前方那两人,似是也不在意陆晴明这行为,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对着沈凌不紧不慢问道:“如今他回来了,那道圣旨不打算拿出来么?”
“只要你拿出来,朕是没办法阻止的。”
“什么?”他这冷不丁一句,沈凌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迟了片刻才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摇头道:“还不到时候。”
“朕的确看不懂你。”陈淮低叹一声,须臾,他似是赌气一样说道:“朕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沈凌几不可闻笑了下:“如今朝中尚要用人,平南王是有功之人,臣虽不才,却也勉勉强强算是有那么点功劳,陛下难道要做赏罚不明的昏君么?”
她这话说得胆大,陈淮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任由她说了下去。
“虽说身后之名无关痛痒,可比起千古骂名,或是百年后成为某段野史秘闻中任人谈资的笑柄,臣想还是美名更好些。”
毕竟也没有谁愿意死后还要遭人唾弃谩骂,不得清静。
“陛下是圣明之君,坐拥天下享有万民,又何必执着于一人?”
“……”陈淮垂头未答。
那厢,看到两人出来的陆晴明止住话,冲面前人指了指后方。
段风辞立时转身回望,随后大步流星到了门前,对着陈淮行了一礼后才伸出手扶上沈凌,手间还拿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小盒子。
“昨个听青竹说你醒了,我就猜到你今日会来,果不其然,总算我没白跑一趟。”陆晴明面上挂着抹笑意冲他们缓步走来。
到了近前,她对着陈淮一如往常的不待见,只虚虚行了个礼便不再理会人,兀自转过头同沈凌讲话,将敷衍二字摆在了明面上。
“方才听王爷说你这伤还得再养一段时间,我倒还纳闷,想着是不是王爷挂心你故意说严重了些,现在看了才知,是得再养养。”
沈凌淡淡一笑:“劳贵妃挂心,今日回去后应是不会常出来了。”
陆晴明似乎意不在此,含糊点了点头没再多说,随后她眼神不着痕迹扫过一旁的陈淮,道:“同你商量个事。”
“先帝去后,从前那些后宫妃嫔各自迁出,原先她们住的地方就都空了下来,待内廷分派人手打扫一番后便可让后妃迁入。我这人不大喜欢劳累,太远的地方我可不爱去,你那蓬莱殿我瞧着便不错,左右你如今大多时候都住沈府,便将那地方给我如何?”陆晴明冲她使了个眼色,又道:“来日你什么时候入宫想去那,我便备好点心茶水等你来。”
后宫之事本该由皇后做主,迁宫之事若是定好,定然不必来问她一介臣子。只是如今陈淮并未封后,内廷估摸着也是拿不准陈淮的意思,便将此事拖了下去。
但不论再如何拖,陆晴明此时已是昭告天下、铁板钉钉的贵妃,虽说不是皇后,可到底有名有份权力在握,如今陈淮身边又只有她和胡静仪,安排住处自是方便,随意挑个空的地方便能住。
这人还特意来问她,也不知是何居心。
沈凌眉间微挑,目含询问看着陆晴明,见人冲她又眨了眨眼,沈凌无奈道:“那地方本也不是臣所有,贵妃想住便住,何须来问臣?”
陆晴明满意笑了一笑,一手抵在唇上咳了两声,扬声道:“陛下,这您可听到了?妾可没有逼沈大人,是她自己愿意让的。”
陈淮未曾开口,面色沉沉盯着陆晴明。
顶着这刺人的视线,陆晴明却分毫不觉,仿佛完全没受影响,笑吟吟道:“既如此那便说好了,今儿我就搬进去,改明再给承心在院子中搭个小秋千,甚好。”
陈淮冷哼一声,转身走入殿中。
见人离去,陆晴明笑得愈加灿烂,冲着沈凌装模作样道:“多谢沈大人割爱。”
看了这情况,沈凌自是也猜到了原本应是陈淮不让,陆晴明却非要挑跟刺出来梗着陈淮,只是这次借的又是她的势。
一来蓬莱殿离紫宸殿近,住在此处,便是来日有什么旁的妃子进宫,也不会影响陆晴明太多。二来这原本是沈凌住的地方,陈淮本就心里堵着,看到了只会更加烦,也不会上赶着去搅扰她,她倒是乐得自在。
“一月多不见,你还真是半点不带变的。”沈凌无奈道。
陆晴明轻笑一声,摊了摊手道:“谁乐意当什么贵妃,我看着他就烦,又不能做什么,只能借一借阿凌你的东风了。”
“我觉着借得挺好。”一旁段风辞插话道,有模有样道:“多谢。”
陆晴明当即挥了挥手:“王爷客气。”
“今日太后尾七,我倒还没进去上过香,正好趁此机会一并进去尽尽心意。”陆晴明向殿内瞥了一眼,道:“阿凌你还要回府,我便不多留你们,早些回去。”
话罢,她便转身进了殿。
人离开后,沈凌收回视线,刚想问问段风辞手中那小盒子的事,话还没开口,便看着人在自己身前蹲了下去。
“……做什么?”
“出宫啊。”
“这么张扬?”
“哪张扬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来,上来。”
沈凌心下一叹,乖乖趴了上去。
“刚刚晴明给你什么了?”
“一点零碎的小东西,回去给你看。”
沈凌轻轻点头,随即意识到此刻段风辞看不到她的动作,于是略微紧了紧手,闷声应道:“嗯。”
长街长,宫道空寂无人,只有一人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伴着远处不时传来的钟声,一步一步,沈凌恍惚间竟生出了种错觉,就好像这样走下去便能走到岁月尽头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沈凌悄无声息笑了下,在人肩侧轻轻蹭过,心道:如若真能这么走下去,也算是她得偿所愿。
-
回到沈府,段风辞本打算径直带人回却月居,不想才到门前便被人叫住了身——是户林。
这些时日段风辞日日守着沈凌,军中事务多数都是送到沈府,待他处理过后再送出去,是以其他人如今也都知道,要找他必得到沈府。
自那日攻城之事后,大周上下忙着重整朝堂,户林也安生得很,每日整顿着自己手下的人,不曾生出一点是非。
到如今还是他第一次找上门。
两人过了个眼神,沈凌便先行进了府,留这二人单独说话。
已然回到府上,倒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路,沈凌一路都走得很慢,只当是闲暇散步。行至中庭时,赶巧迎面撞见两个许久未见的人,沈凌才要开口,却见其中一人似是没看见她一样,埋着头便朝另一侧走去。
“小祺。”沈凌喊住人,“走这么快做什么?”
沈时祺步子一滞,停在原地没有动。
沈凌朝前走了两步,迟疑问:“……是在躲我么?”
自她昨日醒来便一直没见过沈时祺,没醒时日日都来却月居探望,她醒后却始终不见人影,连句问候都不曾有,实在不像她的傻弟弟,是以沈凌不由得心中生出了某种猜测——沈时祺在躲她。
“没躲你,只是想去练剑。”沈时祺闷声回道。
“那为什么不转身?一月多不见,不过来让阿姐看看么?”
“……”
沈时祺仍旧没有动。
沈凌向前又走了一步,道:“听他们说你最近沉闷了不少,怎么,现在也不愿意同阿姐说话了吗?”
“……”
“我愿意说,你会听吗?”
沈凌一怔:“什么?”
沈时祺此时才终于转过了身,眼遭略红,眸中好似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戾气,一时间竟让她觉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
“我说了你就会听吗?”沈时祺又问。
他像是有满肚子的怨气要冲人发泄,又像是委屈,浑身带着刺,不肯让人靠近一步。
“小祺……”
“阿姐。”沈时祺打断她,“沈时安,沈凌。”
他一连换了几个称呼,控诉一样问道:“你能不能认清一下现实?我不只是你的弟弟,更是沈时祺,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只需要躲在你身后受人保护的废物!你自以为是的奉献,把我们所有人都圈在你的保护范围内,然后一有危险就送我们离开,多么伟大,多么让人感动,可是凭什么啊?”
“我难道不是同样姓沈吗?我难道不能和你同生共死吗?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把我交托给别人?凭什么替我做主我的去留?”
沈时祺眼中晶莹一片,他却固执地瞪大了眼睛,任由水珠顽强挂在眼眶中,迟迟不肯落下。
“沈凌,谁要你的保护?你收一收你高高在上的姿态,收一收你无处安放的善心行吗?”
他的声音中是止不住的怒火和压抑不住的怨怼,好像连日来藏在心里的委屈和不解在此时此刻开了一个口子迸发出,只一瞬就决堤。
沈凌被这一连串的问话钉在了原地。
一旁,傅玉京在两人谈话开始时便觉得沈时祺状态不大对,却也没想到他会对着一向敬爱维护的长姐说这么一通。
刚从万都出来的那些时日一直是她待在沈时祺身边,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前次之事他心里的苦闷,知道那些天他到底是怎么煎熬着度过的,也知道如今他这些话并非真的是在怨恨沈凌,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口。
可他不该对着沈凌这样说。
傅玉京眉头紧皱,张口道:“沈时祺,你冷静点,那是你姐。”
恰此时,段风辞面色不善从外面走进。院子中本就不嘈杂,他自然也听到了那一番话,他快步上前挡在沈凌身前,“沈时祺,你看清楚你是在跟谁——”
段风辞忽然止住了话,他回身看向拉上自己的手的人:“阿凌……”
沈凌冲他摇了摇头,而后松开手走上前,道:“你说的没错,那时我的确没有考虑你的想法,送你离开也的确是我自以为是,以为那样能保护好你,没想到还是让你受了委屈。”
“阿姐……”沈时祺愣愣道。
其实刚才那番话才说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只是覆水难收,他只能将错就错停在原地,等着沈凌发火,等着沈凌或许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可是沈凌没有。
自始至终,沈凌都没有半分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很温和地看着他,一如从前。
“阿姐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沈时祺顿时泪如雨下。
他手足无措走上前,磕磕巴巴解释道:“阿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
话音停在了发顶复上一只手的瞬间。
“阿姐明白,阿姐都懂。”
沈凌一如往常对他从不会有半分怪罪,可这份温和与疼爱在此时却像是刺入心间的利剑,痛得沈时祺几近崩溃。
“阿姐……我、对不起。”沈时祺哽咽着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在意我,我不该这么吼你对你胡乱发脾气。”
“小祺,没关系。你这样说了阿姐才能知道,我的傻弟弟长大了,以后不需要阿姐的保护也能走好自己的路了。”沈凌清浅一笑,伸手替人抹了抹眼泪,“阿姐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强行干涉你或是送你离开,有什么事阿姐会和你一起承担,好吗?”
“……真的?”
“嗯。”
“好。”沈时祺连连点头,“阿姐今日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以后不许再自己留下送我离开。”
“嗯。”
沈时祺这才展露笑颜。
沈凌收回了手,似是训人却不带半分责怪之意,更像是打趣一样,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多眼泪,快回去擦擦,玉京还在这,也不怕让人看笑话。”
沈时祺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丢了人,猛地涨红了脸,像是又回到从前那个稚嫩的孩子,摸了摸头道:“我、我这就去!”
他尴尬瞥了眼一旁的傅玉京,转身便跑,顷刻没了踪影。
傅玉京一脸茫然,左看右看,终是无奈摇了摇头,跟着走了进去。
院内一时只剩下了段风辞和沈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