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沈姐姐为什么还不醒啊?这都四日了,孟叔不是说她身上的伤没事么?”
沈凌刚恢复意识时便听到了这句话。
不远处,段风辞似乎笑了一声:“我比你更想知道。”
“行了,这些拿好送出去。”段风辞抱起一摞册子,塞到段风玉手上,嫌弃道:“走快点,出去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人谢长轩收留你的事不是还没送谢礼么,还不上赶着送礼去?没事别来我这晃,看着就烦。”
“我是来看沈姐姐的,又不是看你,谁让你一直占着沈姐姐的地方不走的,还好意思说我烦。再说了,我本就住这边,想怎么晃就怎么晃,你管得着吗?还有谢礼,谢长轩都没问我要,你急什么?你是掌家人,出钱也该是你出。”段风玉轻哼一声,却还是接稳了册子,一边用手将之堆得更整齐了些,一边骂道:“你现在是自己不爽快看谁都烦,别只拿我撒气,等沈姐姐醒了,看我告不告状。”
段风辞丝毫没在乎她这话,他抱手靠在一边,笑吟吟回道:“你告状若是能让她早点醒,还请随意。”
段风玉飞了个白眼,扯着嗓子喊道:“哎,好,沈——姐——姐——唔唔——”
被两块糕点堵了嘴的段风玉鼓着腮帮子恶狠狠瞪着面前人,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段风辞轻摇了下头,走上前将门掩起,而后又闭上一扇窗子才缓步行至床边,伸手探向沈凌额间。
已经不烫了。
那日沈凌同燕齐打了一场,身上虽受了伤,却并非多么严重,她避得快,燕齐的刀几乎没砍到身上,反倒是左手伤势更重些。只是沈凌还是一连睡了数日,前几日更是高热不退,到如今才勉强好转。
孟丘山昨日施完针说,估摸着这两日退了热她便该醒了,谁知到了现在分明已退热半日,人竟还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
段风辞不由得怀疑起了孟丘山的医术。
只是孟丘山今晨便出了城,说是去摘草药,到了此刻还未回来,他便是找人也找不到。
段风辞叹了口气趴下身去,凑在沈凌身边拉上她未伤到的手,埋着头似是呢喃似是恳求:“别折磨我了,阿凌。”
蓦地,牵着的手动了一下,像是在他脸侧轻轻抚过,痒痒的,又带着丝丝凉意,段风辞身子猛地一僵,便听到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谁折磨你了?”
段风辞怔怔起身,如同呆傻了一般望着眼前人。
沈凌嘴角噙着抹笑,声音很小,缓慢却真真实实在说话:“污蔑朝廷命官,你如今是王爷也不行,要罚的。”
清风拂过床幔,卷起一角吹入段风辞的眼中,他才恍然回神。
“……好。”
段风辞眼眶瞬间便红了,他半拥着沈凌,不敢用力也不曾松手,垂着的头始终没有擡起,一边藏自己的脸,一边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罚,沈大人想罚什么都行。”
沈凌缓了一会儿,终于从连日昏睡的乏力中抽离,轻手抚在人发顶,缓声道:“就罚……平南王再抱紧一些。”
段风辞立时听话地紧了紧手,动作之间他似乎还抽噎了一声,听起来让人没来由觉得委屈。
“小娃娃,都快十一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沈凌轻笑着问。
小娃娃?
十一年?
段风辞一顿,愣愣擡头望向沈凌,心底有了某个猜测却不敢笃定,他迟疑张口:“你,你想起来了?”
“只有一部分,断断续续的,隐约有些印象。”
蓬莱殿的数日,她有很多次梦到从前的事。不只是十三岁后的往事,还有那些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想起的一部分记忆。虽然不多,总是浮光掠影的几个片段,可有些东西还是勉勉强强记起了。
北境的跑马场上,即使是霜雪覆盖时分,也会有人快马行过,在一众人的欢呼声中肆意奔跑,荡起一阵风打落枝头寒霜。
卫国公府里,闲暇时候沈毅总会手把手教她剑术,哪日学不好他也不会拉下脸训人,反而笑得愈发灿烂,自己学着沈凌拿不稳剑的样子,逗得人面红耳赤追着他打,非要出一口气才能停。
江舒兰则在旁看着父女二人打闹,怀中抱着尚且年幼的沈时祺不明所以瞧着自家爹爹和姐姐,拍着手自己傻乐,也不知是在乐什么。
还有十岁那年隆冬腊月,她随父母回京,趁江舒兰不注意溜出无趣的元夜宫宴,在假山石后看到了被人推在地上的小孩子。
她捡起一根树枝冲进风雪,佯装着凶神恶煞的样子赶跑了所有人,听身后人叹道:“你好厉害!”
“哪里哪里。”当时的沈时安甩了甩手,蹲下身子问道:“小娃娃,你怎么哭了呀?”
同这个不入梦的人一样,那时候对方的回答她并没有听到,只记得被江舒兰喊走时,自己说了一句:“忍是没有用的,忍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哪日他们再欺负你,你就像我刚刚那样打跑他们,教他们再不敢找你麻烦。”
像是和眼前重叠,从前被人欺负的小孩子长大了,成了披甲上阵的大将军,打跑了“欺负”他的人,最终却还是在她面前悄悄红了眼,只是比当初多了份隐藏泪水的心思,缩着不肯让她看。
她其实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段风辞。
平州那时明烈如日、让她一眼惊艳的少年,不该被拉入这些悲伤难过中。
于是沈凌道:“小娃娃,你赶走了所有欺负你的人,多了不起啊,可不能再哭了。”
段风辞轻笑了一声,再次凑上前抱紧人,压抑着声音道:“沈凌……你吓死我了。”
他在西南时便听说了京城的事,知道宏元帝驾崩,也知道万都已是燕齐掌中之物。未免打草惊蛇,他封锁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花了数日跟图伦谈,甚至一度找上南诏,威逼利诱辗转许久才解决西南之事,随后他便马不停蹄朝着万都赶。
一月时间里,他控制住回兰在西南的军队,拦截了燕齐传到西南的所有信件,想知道京中情况,更想知道沈凌如何,却始终没能得到半分关于她的消息。
那些信中多是军情,沈凌一介女官,自是不会提及。
他提心吊胆日夜兼程赶回万都,在应县遇到了带着沈府众人离开的傅玉京,还有逃出的陈淮一行人,从庞沁口中得知,沈凌是拿自己的命逼着赵玄霜放走了陈淮。
而那天正是七月廿一,是他没能来得及赶回来的时候,是万都城破的时候,也是沈凌的生辰。
那段时日里,段风辞不可抑制地想着这些事,在心里折磨了自己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疼。
他没有理会不对劲的陈淮,也顾不上日日拼命练剑的沈时祺,连同段风玉,他通通没有管。
段风辞第一次觉得周围人太多,什么话他都不想说,什么人他都不想见。
天高地广,山远海阔,绿树变作枯黄,山花逐渐败落,四季流转万物皆在,可他只想见沈凌。
他大约能猜到赵玄霜应会护着沈凌,但他还是不敢赌。
攻城之前他曾偷偷去过沈府一次,只是却月居空无一人,半分沈凌的身影都没有。之后他随着户林进入宫内,安排好了第二日的行动,却因为兵卫太多始终没能进入后宫一步。他其实也不知道沈凌是否还在这,更不知道沈凌是否还活着,一切都只是猜测,一切都是在赌。
他就这样悬着一颗心,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告诉自己沈凌一定还活着,像是这样就能麻痹自己一样。
直到那日僵持不下之时宫内传来阵阵钟声,段风辞才稍微定了心——是沈凌。
那个时候能在宫中敲钟让他们进攻的只会是沈凌。
于是他们立即动手,里应外合破了皇宫几处门,而后他追着回兰残兵一路到了玄武门,才终于在长街的尽头看到一袭白衣的沈凌。
一如一年前他们在复州柳府初见那时。
那一瞬连日来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惊惧与担心尽数跑没了影,思念与心疼便如涨潮海水般漫了出来。
一别三月有余,其间诸般是非恩怨,再相见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抱住人的时候,他其实还觉得不真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下一刻便会惊醒,发现重逢只是一场梦。
后来带着沈凌回到却月居,在她榻边一连守了数日,他也始终没有真实感,总觉得还是不得安稳。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回了魂。
“我真想把你永远绑在我身边,不管有什么都让我来扛,你只要好好的躲在我身后就行。”
他想画地为牢,筑一座密不透风的高楼把沈凌永远困在里面,任凭风雨过都不会受伤,也不会离开他半步。
可是他知道,这样不行。
“不许了,以后再不许了。”段风辞只能要求道,“阿凌……我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