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复仇

复仇

再醒来时天光正亮,屋内没有半分动静,淡淡日影不声不响打在侧旁窗子边,只几缕清风拂过殿中,不时掀起床幔,落下自院子中卷入的草木香,似乎带了些湿意。

左腕还疼得厉害,沈凌勉强用右手撑着坐起,望了眼殿内情形。

还是在蓬莱殿,依旧没有旁人。

视线落回左腕处,应是谢太医来过之故,腕间已然缠上了麻布,裹得不厚,却还是有些影响,短时间内应是用不得了。

沈凌无声低叹。

蓦地,她想起昏倒前手中拿着的东西,沈凌心下一急,掀开被子便要下地。

她倒得突然,那碎玉也不知是否有人好好收着,若是被人扔了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哎哎哎!”刚从外走入的谢太医瞧见这一幕便是一慌,一边加快了脚步跑过去,一边喊道:“这是做什么?快别动!沈修仪,您这热还没退下去,急着起身做什么?”

沈凌本就身上没力气,被他一按便坐了回去,可她心里还记挂着,张口问道:“谢太医,您可看见我手中拿的碎玉了?”

谢太医一怔。

一个碎镯子而已,虽说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可到底也算不得稀世罕有的东西,丢便丢了,若有机会,再造一个便是,何至于这么着急?

“见着了,见着了。”谢太医压下心底疑惑,道:“下官进来时就看到了,您还昏着,下官不好处理,便将那东西包起来放在妆台上了。”

他站起身行至一旁,将妆台处被绢帕包着的东西拿起交与沈凌:“修仪瞧瞧,应是不少什么。”

沈凌打开来看,确认并未丢失什么,这才安了心。

“多谢。”

“举手之劳,修仪无需客气。”

谢太医走至一旁,端起自己方才放下的药碗,道:“修仪今时乏力是内伤加之服用了药物之故,没什么大碍,只是您这手被外力折断,三月内还是莫再动了,静养为善,若是一不小心落下什么毛病,这以后……”

“我明白,您放心。”沈凌点头应道,将那药仰头饮下,又问:“昨日我昏得早,不知燕齐王子回去后看诊的大夫可有说什么?王子如今怎样了?”

闻言,谢太医偏头看了眼殿外,低声道:“消息都封死了,但王子今早起还去了城门,看不出什么。”

“自然该看不出什么。”

她扎得虽深,却并不足以要了燕齐的命,此时此刻人是该好好的。且不仅要好,还要多去外面走动,绝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沈凌轻摇头,浅淡一笑:“我这里无碍,谢太医,您先去忙您的吧。”

“哎,近日本也无事,下官此来便是想看看修仪是否醒了,如今看过下官也放心了。修仪好好养着,下官告退。”

等人出去后,沈凌将碎玉重新包上放在了枕边。

一连几日,蓬莱殿似是又恢复了往日寂静,日常仅有谢太医和送饭的小宫女来,外界的消息也再没有传进过殿内。

沈凌宽了心,往日还会在院中转一转,如今也不大走动,只在殿内安生养着。

或许是因祸得福,她这几日睡得安稳了些,不再日日浅眠短睡,甚至飘飘忽忽的梦也少了。

五日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轰鸣声冲破重重宫墙,疾疾如雨的脚步声踏碎水波,外面又乱了起来。

沈凌回头看去,就见赵玄霜带着人进来,见着她二话不说拉上人便走,径直出了蓬莱殿,直到走出两个宫殿的距离,她才停下脚步。

赵玄霜似乎心有顾忌,命身旁之人守在几步之外。她沉默片刻,将一直握着的剑塞入沈凌手中,而后,她像是鼓足了勇气,迟疑许久才握上沈凌的手,缓了口气道:“阿凌,快走吧。”

沈凌眉间微挑,刚想问就听赵玄霜又开了口。

“王爷回来了,还有关之越在外围城,燕齐如今伤势未愈,又遭人突袭里外夹击,城门已破,这皇宫也守不住的。”

沈凌下意识一怔,面上却依然很平静,即使听到那心心念念幻想了许久的消息。

她垂下头握紧手中的剑,猜到了赵玄霜这般行径的意思,没有甩开她,只问道:“你要与他一起走么?”

“大周已无我的容身之处。”赵玄霜轻笑。

“……”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她这些时日总在想,到底因何才让赵家、让赵玄霜突然叛国,可始终没能想明白。

每每对上赵玄霜,却又心里堵着问不出口。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问。

赵玄霜只是一笑,道:“想做就做了,哪有什么原因。”

沈凌擡起头,无声注视着她。

“你若是真想知道,也行。”赵玄霜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倚在树边,道:“还记得那日在万象宫挖出来的东西吗?”

挖出的东西?

沈凌一顿,回想起那时空青拿到自己面前的粉盒。

那明明只是宫中再常见不过的粉盒,甚至里面也是空的,赵玄霜因何在此时提起,她心中不平怨怼的,竟是那一个小小的粉盒?

“那个粉盒其实没什么稀罕的,宫中人人都有,不过……”赵玄霜低笑一声,“你记得包着那粉盒的帕子吗?那个料子那个针法,宫内仅有陛下一人能用。那根本不是什么粉盒,是用来□□药的。你从不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所以看不出什么,可偏偏我管了蓬莱殿这么些年,对这些也算了解。”

“南御史一心为周,傅家上下一心为周,可最后南御史是因他而死,若非他下毒,如何有后来之事?之后他却又因奉怀太子的死迁怒于整个傅家,以至于百年大族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知道傅玉京被封了宁远县主,但仅仅是这样便能抵过傅家百条人命、抵过他自欺欺人大开杀戒二十年犯下的罪孽吗?可用之时予你地位荣宠,无用之时便对你百般猜忌甚至狠下杀手斩草除根,傅温姚宋几家都是如此,你们沈家亦是,遑论赵家。这般绝情寡义的君王,我为何要忠?”

四周陷入死寂一样的沉默,只有乱杂的声音从远处不断传来。

许久后,沈凌开口问道:“不忠君王,便要勾结外族挑起战乱、致使大周子民饱受战乱之苦吗?这天下姓什么根本不重要,可赵玄霜,那是回兰人。”

“回兰人又怎样?”赵玄霜嗤笑一声,“赵家祖上便是回兰出身,只是在万都多年,披着大周的皮,难道就真的骨子里也换了大周的血不成?我也是回兰人,你忠你的周,我效我的国,有何不可?”

“是,你说得对,没什么不可以的。”沈凌哑然失笑,她蜷缩了下手指,稳声道:“却月居书案上有一本手劄,记载了傅家整个案子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其中有一部分出自南御史的手劄,是我去明州时从玄云那得到的,回京之后你一直避着我,也没能来得及告诉你,后来原本我给了玉京,那些都是我复抄的,一字未动,也做好了标记。玄霜,你想知道的都在那里。”

“……好。”

沉默再次在二人中间漫开,谁都没有动,清风掠过两人衣角,彼此勾连着搅动着,最后又各自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沈凌擡起目光盯着赵玄霜:“你还会回来吗?”

赵玄霜没有回答,默了片刻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回来吗?”

“不希望。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沈凌平静说完这句,偏开视线不再出声。

赵玄霜静了许久,最终只是轻声笑了一下,含糊应道:“嗯。”

“拿好你的剑,好好去见他。”

随后,她迈步离开。

待人走远后,沈凌握紧手中的剑转身向北走去。

-

丹凤门,上方楼阁中的燕齐眼含冷光望着下方之人,两两僵持不下。

“王子!”被派出去的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单膝跪到燕齐身前,道:“蓬莱殿无人。”

“赵玄霜。”燕齐面色愈加阴沉,提手捶在一旁的墙上。

他缓了口气示意人退下,转过头刚想说话,就听身后某个方向突地传来阵阵钟声,悠扬而沉重,一连响了数声后,下方军队立时动了起来,箭雨不绝,刀刃交锋。

“王子!望仙门失守!”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燕齐怒火登时压不住了,拎着人衣领问:“望仙门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失守?赵径在干什么?”

“王、王子,是昨夜刚到的户林大人,他带人开了城门,赵大人毕竟也是初次领兵,这……”

昨日入夜自西南回来的人才到,图伦大将军户林压着段风辞的尸身,代图伦新王旨意和他继续合作,只是他伤势复发一时难以顾及,便留了人暂时在宫内住下,不想此刻竟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废物。”燕齐丢开人,动作之间,牵动腹间伤口,他皱紧眉头捂上伤处,咬牙道:“图伦,真是好样的,原来留了这一手等我。”

此时又有人来报:“王子,建福门被破!是平南王!”

燕齐压下一口气,扶着身旁的墙沉声道:“去重玄门。”

前后夹击,他腹背受敌,只能步步后退,一路朝着北边逃去。

他本欲逃至重玄门从北边破局,不想刚到玄武门,便被羽卫堵住了去路。

燕齐眼中淬毒,阴寒望着羽卫前的人,道:“沈大人还真是有胆识,她已放你离开,你却不知死活,这么点人也敢来拦我。”

“知不知死活不用王子来说,我和王子之间有些私人恩怨还没清算,王子这样走了,我该向谁讨债?”沈凌冷声道。

“讨债?”燕齐轻蔑一笑,望向她尚缠着麻布的手,“就凭你一个残废之人?沈凌,你既然这么想死,我便亲手送你上路。”

他抽出自己的刀飞身劈上,沈凌横剑挡下,两方人顿时战在一起。

燕齐忽视腹间疼痛,刀刀劈向沈凌要害,却不免还是受了影响,动作比之平日里缓慢些许,却胜在力大,刀剑每每相交,便震得沈凌几乎要拿不稳剑。

沈凌闪身避开一刀,被他逼至墙边,沈凌反手将剑一转弹开刀刃,随即左手握上剑向前刺去。

燕齐未想到她此时还会动左手,立时后退几步避开剑锋,却在瞬间失去了主动权,场面登时反转。

只是到底沈凌用剑比不得匕首,此时手上还伤着,动作也不及前几日利索,几番交手下,两人俱是挂上了伤。

燕齐喘着粗气,眼神钉在面前人身上,笑道:“我果然没看错,谷阳道那时就该多派些人。”

“可惜,王子失策了。”沈凌撑着剑站起身,道:“当日你没能杀死我,今日,我要你的命。”

闻言,燕齐却是大笑:“我虽受制短时赢不了你,只是你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拿什么胜我?再打下去,赢的只会是我。”

“是吗?”沈凌轻笑一声,“王子没察觉哪里不对吗?”

燕齐一怔,眉间下意识蹙起,这一迟缓,方才交手时忽略的感觉似乎一瞬间冒了出来,他心口一疼,而后漫至全身,筋脉各处都像是被火烧着一样,连刀都无法拿稳。

沈凌一看便知他的情况,唇角微弯,问道:“怎样,是不是觉得浑身火灼一样疼?”

燕齐挣扎着起身,却腿一软又跌在地上,他用刀撑着身子,视线投向沈凌,眼神中透露出的寒意,仿佛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她一般:“是你下了毒?”

“是。”沈凌坦然道。

“你……是那天的茶。”燕齐咬着牙,“那杯子分明洗过,我自始至终只碰了一下,也根本没真的喝下去,为什么?”

“因为那茶本就没毒。”沈凌提剑向前,一步步走向他,“燕齐,我不会傻到认为你这种人会轻易碰我给的东西,所以……我是在杯壁上抹了毒,只要你碰过那杯子,手上就会留下毒。”

“当然,即使你不碰也没关系,我的簪子上也有,在我刺伤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中毒了,之后你又捂上伤口,正合我意。这种毒药若不见血或是长久服用,其实算不得什么,不过见血可就不一样了,且那么点微末的毒,寻常大夫根本发觉不了。待到毒发之日,你定然无可救药,即使没有今日,你也死定了,现在看来,时间刚刚好。”

她又轻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道:“燕齐,你不会以为我等到今日,是为了等平南王回来救我、替我复仇吧?”

“哈哈,哈哈哈!”燕齐猛然放声大笑,随后连咳了数声,道:“我一个人能换你们大周数万之众,能换卫国公狗命,值了!纵然今日我死,回兰不会亡,回兰的将士不会亡,终有一日我族后辈会跨过北境,开创我们的宏图霸业!况且,你是不是忘记了,那日你左手也见了血,你以为你能活?”

“我虽想报仇,却也没到自己找死的地步。我既然有毒,又怎会不带解药?”沈凌蹲下身,“这还要感谢你,若不是谷阳道截杀之时人人刀上带毒,我岂会随身带着解毒之药?我是个病秧子,赵玄霜根本没有搜查我身上的药。王子不做赔本买卖,我也不喜欢,用一只手换王子一条命,一点都不亏。”

“燕齐,记住了,杀你的人叫沈凌,到了阴曹地府,讨债也别找错了人。不过,你应该也没那个机会了,我爹娘,万宁,空青,还有因为你死去的所有将士们,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去地下向他们赔罪吧。”

说着,她提剑便要插入人心口,却被不知何处来的人突地推开。

“我知道你要复仇,但……对不起,他还不能死。”赵玄霜匆忙拉起燕齐,只看了沈凌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沈凌撑着剑起身扶在墙边,没力气再追上去,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人远去。她缓了一口气,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该笑吗?

可那些已故之人,远到不知埋骨何处都沈毅江舒兰,近到为她挡刀而死的蒲若,甚至还有眼前匆匆离去的赵玄霜,他们都回不来了。

她该哭吗?

可是此时此刻仇敌即将毙命,虽没能刺下最后一剑,却也算是亲自报了仇,且她也等到了收复山河的这一天,或许明日陈淮便会回到宫中重整上下,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

沈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周遭分明还有嘈杂声,可她却觉得自己始终像个局外人,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到最后,视线回落在仍颤抖着的左手上,麻布处有些松,上面已然渗出血丝。她尝试着动了下,却提不起力气,只有密密麻麻的疼痛感袭来。

还是没能静养。

或许以后她再也拉不开弓了。

“阿凌!”

沈凌一愣,心间猛然跳动起来,她下意识回眸看去,就见段风辞站在不远处,面上落了血痕,整个人比之三月前瘦了几分,可眉眼明澈依旧,风采不减半分。

千山万水的思念跨过生死,是她心间那缕西南风回来了。

她心里乱得很。

明明日思夜想,明明魂牵梦萦,可是她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状态,只觉得孤守宫中的日日夜夜似乎又在眼前闪过,那些藏在宫墙里的梦,那些无人能听的一腔心事,还有那垂落满地的枯叶。

梦中堆积的雪山像是终于等到了春日,她似乎听见冰川融融化水的声音,一眼便惊鸿。

四目相对之际,沈凌手上脱力,剑直直落在了地上。

落地的惊响让沈凌回过了神,她提着力气强行稳住身子迈腿,却还是踉跄了几步,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一段路有这么长。

她想露出个笑容,可是好累,兵刃声、打斗声,还有着急的呼唤都像是离她远去。

一阵风轻抚耳畔,她跌在一人怀中,熟悉的温暖让她短暂清明了些。

段风辞分明手上没伤,却还颤着手用力抱紧了她,声音也在抖,带着不尽的后怕和庆幸之意。

“我回来了。”

是真实的触感。

面前这个从未出现在梦中的人,这个已经太久没见过的人,如今真真切切被她抓住了。

沈凌终于笑了出来,却比她自己想象中的平静。

没有疼痛没有耳边嘈杂的声响,也没有一切旁的念头,她只是抓紧了段风辞的衣服,轻声问道:“你怎么骗我?”

“你要我等了好久啊。”

无边的黑暗裹挟着疲惫,将她带入又一次虚幻,不同的是,这次梦醒也不会只有她一人了。